“何必现在就写?我们有的是时间,多谈谈不好吗?”老朱嘴角上叼着烟,坐到床边,用力脱下被雨水湿透的皮靴,抬起头来,看了看不愿休息的刘思扬,语气稍微缓和下来:“我了解你急切的心情,现在写也可以。不过,党需要我们作更多的工作,你要注定身体才好。你在集中营里,吃了不少苦头吧?”
“我支持得住。”刘思扬漫声回答着,开亮了桌上的台灯,铺开了纸。党派人来了,他意想不到,照理,象他这样被软禁在家里的情况,是不应和党发生联系的,党也不会来找他,可是,毕竟来了,来得这么急……然而,老朱的谈吐中含有另外的东西,党还有怀疑,对自己存在着戒备。这使刘思扬深深地感到委屈,但他觉得,这种委屈的心情,是不健康的,任何人,能对党的审查怀着这种情绪么?帮助党查清情况,才是自己该做的事。
第二天早上,刘思扬把夜里写好的一份个人署名的公开声明,用毛笔抄录一遍,交给老朱。但这只是一份声明,而不是机密材料,和老朱的要求并不相同。他用这份公开声明,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揭露国民党释放政治犯是彻头彻尾的欺骗。这份声明,可以在任何报上发表,丝毫也不会泄漏党的机密。接过这份声明,老朱看了看工整的字迹,赞扬道:“你这一手字,写得不坏。”
刘思扬悒郁地笑了。他过去给《挺进报》抄录新闻,也是这样写的。但他不愿在同志面前,夸谈自己的过去,只简单地解释道:
“老朱,这份声明,我把到二处的情况,朱介和我的谈话,怎样强迫释放我,又软禁在家里,都写了。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玛丽,更没有发表任何谈话。”
“好的,我先看看再说。”老朱把声明放在桌上,亲切地拍了拍刘思扬的肩头:“现在你该睡觉了。其他事情,以后再谈。”
“我不疲倦。”
“不行,非休息不可!”
正在这时候,二哥忽然推门进来了。他看见房内有个陌生人,吃了一惊,停住脚步,过了一阵,才说道:“快吃早饭了,我以为你还没有起床……思扬,你出来一下。”
“老刘,”老朱点点头,低声说道:“你去罢。”刘思扬略一迟疑,便随着二哥,走出房门。
“房间里的人是谁?”二哥低声问道,掩盖不住内心的忧惧。
“我的朋友。”刘思扬回答。
“他怎么进来的?”
“翻墙。晚上来的。”
“唉呀!特务就在大门外,你怎么又……”说到这里,二哥忧虑重重地埋怨起来:“三弟,你简直要我的命啊,万一特务发现了,岂不连我也要吃官司。”
“你既然知道有危险,就应该保护他的安全。”“保护他的安全?我办不到。”
“你忘记了我昨天告诉你的话?”刘思扬严肃地说道:“就说他是大哥从上海进出口公司派来的人,到重庆办货。给他布置一间客房。”
二哥迟疑了半晌,终于说:“这可是有点危险。”
“你不是想给人民做点事吗?这次给了你一个机会。”二哥沉默了片刻,放低声音,勉强说道:“你请他下楼吃早饭吧。”
在餐室里,二哥只和老朱简单地应酬了几句。三个人,都默默无言地吃饭。饭后,老朱命令刘思扬休息,刘思扬勉强服从,睡了几个钟头。下午,老朱看过了刘思扬写的声明,又对他谈了一些地下党最近的活动情况,接着,便提起了老李交代的,要他详细书面汇报狱中党的情况,以便进一步设法加强联系,营救被捕的同志。
老朱谈得很含蓄,很有信心。刘思扬却不像写公开声明那样,很容易就答应下来。他知道,虽然自己没有掌握全部情况,可是知道的事也不算少,如地下党和渣滓洞有比较经常的联系,不时送去文件,药物;又如老许对狱中斗争的意见;监狱党的组织情况……这些,都是极其机密的情报,能轻易告诉任何同志么?地下党当然急需这些材料,可是,一年来的复杂斗争,使他有了较多的经验,他知道,这种机密情报,只能口头告诉负责同志,而不应该写成文字。只能向李敬原同志本人报告,不能写成文字的东西交给联络的同志。何况老朱和自己一样,现在也处在敌人的包围圈里。不过,拒绝写出机密材料,会不会加深党对自己的怀疑呢?刘思扬觉得,不应该多想自己,只该根据党的原则办事。这不是写自己的声明,不能因为怕自己蒙受委屈,而把党的机密轻易告诉任何人。
“让我考虑一下。”刘思扬终于回答了。
“好吧。”老朱谅解地笑了笑。“地下党之所以急切需要狱中的材料,是为了根据情况,便于组织营救。”老朱略一迟疑,又说了下去:“上饶集中营,不是组织过暴动吗?集中营里的同志最好和地下党的武装力量结合起来,里应外合。我认为,必须加强地下党和集中营里党组织的联系。等党对你的审查作出结论以后,我想,党可以派你参加和狱中党组织保持经常联系的工作。”
老朱说罢,用烟头接上一支新的香烟,看到刘思扬不愿多讲话,便深吸了两口,接着说道:“你掌握的情况,明天,或者今晚上,把它详细地写出来。详尽地写出狱中党的组织情况,活动规律,包括你知道的同志们的表现,今后可能采取的联系方法等等。用书面报告,有它的好处,它比口头汇报准确得多;当然也有缺点,比较危险。可是,我相信,你的报告一定能够顺利地带出去交给党。现在,我有了你大哥进出口公司代理人的身分,就能用你二哥的汽车,公开出入‘刘庄’。老刘,我希望你严肃地完成党交给你的这一重要任务。这对于查清你在狱中的表现,也很有帮助。”刘思扬沉思了片刻,终于缓慢地回答:“我没有什么可写的。”
“不!”老朱摇摇头,声音缓而轻,却带着很大的压力:“你仔细想想。任何人,对党不能有任何保留,这是我们党的原则!”
老朱离开座位,站了起来。带着不太信任,也不重视的神情,把刘思扬早上交给他的那份声明,随手抛在桌上,转身向客房踱去。
刘思扬陷入深沉的痛苦中了,这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感到老朱掷还了自己写的声明,是一种明显的威胁,似乎表明:如果不写出机密材料,便根本不考虑自己恢复党籍的申请。这使刘思扬十分为难,并且产生了新的怀疑,他觉得老朱的这种态度,不象一个共产党员……天亮的时候,刘思扬忧悒不安地来到花园里,作了几下深呼吸,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突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老朱为什么这样急切?他的注意力为什么集中在狱中党的情况上,而不是像他刚来时说的,他的任务是审查自己?为什么要把写不写这份材料和处理自己党籍的问题混在一起?一个明显的疑团,立刻横梗在刘思扬心头。
刘思扬警惕起来。他觉得应该更加冷静地深思,仔细研究一下这自称为地下党代表的人不正常的出现。
这时候,大门口的侧门轻轻地开了。送牛奶的工人,走了进来。和每天早晨一样,送奶的工人走过林荫道,把几瓶牛奶放进台阶附近的牛奶箱。刘思扬慢慢走向前去,想拿一瓶鲜奶。那送奶工人,像知道刘思扬的心思似的,特地挑了瓶牛奶,递到他手上,说道:“这瓶是你的。”
送奶工人说到“你的”两字时,颇有深意地看了刘思扬一眼,便转身走了。
刘思扬拿着牛奶瓶,心里一动,“这瓶是你的。”话说得有点蹊跷。刘思扬上楼时经过老朱寝室门口,立刻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了过去,他已明显地感到处境的危险。他把牛奶拿回寝室,仔细端详着,瓶子和其他奶瓶一样,没有不同之处。把牛奶倒进钢精祸里,牛奶里面也没有其它东西。刘思扬茫然地坐在桌边望着奶瓶,慢慢地目光落在刚才丢进废纸篓里的奶瓶纸盖上。他立刻毫不迟疑地拾起纸盖,仔细地摸了摸,发现纸盖比平常的稍厚一些。他匆忙地撕开纸盖,一张纸条,立刻出现在眼前。纸条上有着他熟悉的李敬原的笔迹。
敌人对你极为注意。处境危险,立刻出走!脱险之后,坚决隐蔽,勿轻率找党。
“勿轻率找党?”刘思扬紧张地重复着纸条上的这句话。啊,“就是遇到化为美女的毒蛇,我们也要把它识破!”老大哥的话,清楚地出现在耳边。刘思扬想起,前天晚上那张虽然有着李敬原姓名的纸条,却是明矾水写的,而且在夜里,辨认不出笔迹。现在手上这张纸条,才是老李的亲笔。那个自称老朱的家伙,正是一条毒蛇!
刘思扬抢步关上房门,上了锁。气急败坏地取出被敌特掷在桌上的那份声明,投在电炉上点燃烧掉。直到纸张变成灰烬,又将纸灰捧进洗脸盆,放开水龙头,把纸灰全部冲进排水管去。他烧掉这份声明,不是为了保密,而是发泄内心的极度愤怒。
接着,他想立刻出走。可是,天色已经大亮,白天里无论如何出不去了。他藏好开角门的钥匙,正要仔细考虑一下当前的对策,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谁?”刘思扬大声问道。
“是我,老朱。”
一个念头在脑际一闪,刘思扬立刻冷静下来。他需要稳住这条毒蛇,主动向他汇报“情况”,用假材料将他引入歧途,粉碎敌人的阴谋。然后,拖到晚上,趁这奸狡的“红旗特务”得意忘形之际,寻找机会,突然出走。于是,他沉着地答应了一声,便走过去,轻轻地开了锁,并且毫不迟疑地拉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