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碾过一段坑洼路,邢成义的脑袋磕在车窗上,疼得他“嘶”了一声,心里却反倒亮堂起来——这颠簸的路数,跟老家村口那段被拖拉机轧坏的路一模一样,离着不远了。
车窗外的杨树林渐渐密起来,枝桠上的冰棱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像谁挂了满树的碎玻璃。邢成义摸出手机,信号格满了,屏幕上还留着早上王丫丫发来的消息:“俺爹说你今儿回,俺在村口小卖部等你,给你留了罐菏泽老酸奶。”
他对着屏幕笑,指尖在“王丫丫”三个字上蹭了蹭。这姑娘是村西头王木匠家的三丫头,去年秋天考上了济南的大学,成了村里头一个戴眼镜的女大学生。按理说,一个在城里念大学,一个在素味斋扛柴,本该没什么交集,偏巧去年春节,王木匠托他给丫头捎两床新做的棉絮,丫头非要加他微信,说“想听听bj的事”。
头回聊天时,邢成义紧张得攥着手机蹲在菜窖门口,打了删删了打,最后只发了句“你爹的棉絮晒过了,不潮”。没成想王丫丫秒回,发了个龇牙的表情:“邢大哥,bj的糖葫芦是不是比咱集上的甜?”
就这么一来二去,竟聊得热络了。他跟她说素味斋灶房里的火多旺,陈露姐烙的火烧能拉出糖丝;她跟他说大学里的图书馆有多亮,晚上闭馆时的灯像撒了一地星星。有回他扛柴时崴了脚,王丫丫知道了,特意从网上搜了偏方,一条一条发给他,末了还加句“俺奶说的,用花椒水泡脚最管用,你试试”。
面包车突然减速,司机师傅指着前方:“看见没?过了那座石桥,就进菏泽地界了。”
邢成义往前探身子,石桥的栏杆上爬满了冰,像披了件白棉袄。桥底下的水结着冰,冰面下隐约能看见游来游去的小鱼,跟他小时候跟王丫丫一块摸鱼的那条河一个样。那时候她还是扎着俩羊角辫的小丫头,蹲在河边看他摸鱼,裤脚溅满了泥点,却举着个破搪瓷碗,喊着“邢大哥快装进来”。
“小伙子,看你急的,”同车的大妈笑着拍他胳膊,“家里有相好的等着?”
邢成义的脸腾地红了,从背包里摸出个没舍得吃的咸火烧,递过去:“尝尝?俺们素味斋的,芝麻盐馅的。”大妈接过去咬了口,眼睛一亮:“真香!比俺家那口子烙的强。”
他望着窗外掠过的砖瓦房,屋顶上的太阳能板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王丫丫说,她放假回家就帮家里安了个太阳能,“以后娘洗衣服不用烧柴火了,省劲儿”。他想起王丫丫发的照片,她站在太阳能板底下,穿着件红棉袄,眼镜片反射着光,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跟小时候举着搪瓷碗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有回聊到半夜,王丫丫突然问:“邢大哥,你说俺毕业回菏泽好不好?俺想弄个电商,帮村里卖粉条和粉皮。”他那时候刚给菜窖上完锁,冻得手发僵,却一个字一个字敲:“好,俺帮你扛粉条,管够。”屏幕那头沉默了会儿,发来个脸红的表情。
面包车过了石桥,路两旁开始见着卖年货的摊子,虽然初三了,还有人守着摊位,卖些红绳、福字贴,风把“挥泪大甩卖”的纸牌吹得哗哗响。邢成义看见个卖的,机器转得嗡嗡响,拉出的糖丝像朵白云彩,突然想起王丫丫说,她在济南的庙会看见能做成兔子模样,“比咱集上的洋气”。
“前面就到岔路口了,你往哪走?”司机师傅问他。
“到村口小卖部停就行,”邢成义攥紧了背包带,里面的茉莉花茶罐硌着腰,“有人等俺。”
车刚停稳,就看见小卖部门口站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正踮着脚往这边望,眼镜片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听见车响,她往前跑了两步,手里还攥着个玻璃罐,罐身上印着“菏泽老酸奶”。
邢成义推开车门,风卷着雪沫子扑过来,却没觉得冷。王丫丫已经跑到车跟前,把酸奶往他手里塞:“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还凉着嘞。”
他接过罐子,指尖碰到她的手,俩人都往回缩了缩。小卖部的老板探出头笑:“丫丫等你半个钟头了,说怕你坐过站。”
王丫丫的脸红到了耳根,指着他的背包:“里面有给俺娘带的东西不?俺娘昨儿还念叨呢。”
“有,”邢成义拉开拉链,露出陈露给王婶捎的素点心,“王店长说,这是用山药做的,不甜,适合老人吃。”
远处传来鞭炮声,闷闷的,像谁在敲鼓。王丫丫指着村口的老槐树:“俺娘在树上系了红绳,说你今儿回来,得讨个吉利。”
邢成义抬头看,老槐树的枝桠上果然系着圈红绳,在风里飘得像条小蛇。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袄的老太太,正往这边望,是他娘。
“俺先回家了,”他把酸奶揣进怀里,焐着,“回头找你玩。”
“嗯,”王丫丫点点头,又补充道,“俺把电商的事跟俺爹说了,他说行!”
邢成义笑了,拎着背包往娘那边跑。风把王丫丫的声音送过来:“酸奶别热着喝,凉的才好喝!”
他回头挥挥手,看见她还站在原地,红棉袄在雪地里像朵开得正旺的花。怀里的酸奶罐冰冰凉的,心里却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这一年的光景,素味斋的烟火,火车上的颠簸,还有手机里那些“叮咚”作响的消息,都在这一刻有了着落。原来回家不光是回一个院子,更是回到这些盼着你、等着你的人身边,像灶膛里的火,你往跟前一站,浑身都暖透了。
院门口的红辣椒串还在风里晃,邢成义刚把最后一块素火烧塞进嘴里,就听见胡同口传来阵闹哄哄的笑。“成义哥!“一声喊炸在院墙上,惊得檐角的冰棱“啪嗒“掉了一块,他探出头去,正撞见史建涛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被申晓光勾着脖子往院里拽,身后跟着一串半大的孩子,荣玉东手里还攥着根没燃尽的炮仗,引线在风里飘得像条小蛇。
“可算逮着你了!“申晓光先松开史建涛,往院里冲时带起阵土,军绿色的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秋衣。他比两年前高了小半头,喉结在脖子上鼓得像颗没熟透的枣,说话时却还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昨儿听王丫丫说你今儿到,我一早就在胡同口守着,愣是被我娘拽回去吃了碗饺子才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