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晨光刚漫过素味斋的门槛,青石板上的冰霜还没化透,李萌萌正蹲在院里给腊梅剪枯枝,就听见巷口传来轱辘轱辘的声响。她直起身时,三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已停在门口,车门打开,先下来个穿藏青色羽绒服的中年男人,手里攥着本烫金的美食指南,正是常来的熟客周先生。
“王店长在吗?”周先生嗓门亮,话音刚落,王店长就从屋里掀了棉帘出来,手里还捏着擦锡罐的软布。“周老板稀客,这初二就出门寻食?”他笑着往院里让,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晨起的霜气。周先生往身后一指,三个高鼻梁的外国人正弯腰下车,其中两位金发女士裹着色彩鲜亮的羊绒围巾,还有位戴眼镜的老先生,胸前挂着台小巧的相机,镜头盖没摘,倒先被门楣上的春联吸引了。
“这几位是我法国来的朋友,雅克教授带学生研究东方饮食文化,非说要尝尝咱老bj的素年味儿。”周先生拍着王店长的胳膊,“你这儿的素斋最地道,可得露一手。”王店长赶紧往灶房喊:“陈露,加俩菜!邢成义,把西厢房的圆桌擦出来!”
邢成义刚把柴垛码齐,听见喊声抄起抹布就往西厢房跑。西厢房的八仙桌平时盖着蓝印花布,掀开时带起阵淡淡的樟木味——那是去年秋天陈露晒的樟树叶,防蛀虫的。他哈着白气擦桌面,木缝里还嵌着去年腊八喝粥时溅的红豆粒,得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邢大哥,我来帮你摆碗筷。”李萌萌抱着个红漆托盘进来,盘里的青花瓷碗沿描着圈金边,是王店长特意收着的好物件,平时只给贵客用。
灶房里早炸开了锅。陈露系着件靛蓝布围裙,正往蒸笼里码素包子,褶子捏得比花瓣还匀。“萌萌,把泡好的香菇切了,待会儿做个素烧罗汉斋。”她往灶膛里添了根劈柴,火苗“噼啪”响着舔锅底,锅里的素高汤正冒着细泡,是用黄豆芽、香菇根和老豆腐吊了整夜的。徐涛蹲在旁边剥冬笋,指甲缝里沾着层嫩黄,“陈露姐,要不要再蒸个八宝饭?糯米混着豆沙,甜口的,外国人说不定喜欢。”苏清沅正用温水洗红枣,听见这话抬头笑:“我刚看见柜里有罐蜜饯青梅,切了拌进去,颜色更亮。”
王店长沏了壶茉莉大方,亲自端进西厢房。雅克教授正举着相机拍墙上的水墨画,画的是片白菜地,落款是“素心”。“这是前几年一位老画师送的,”王店长把茶杯往客人面前推,“白菜谐音‘百财’,过年挂着讨个吉利。”金发女士中穿红围巾的那位叫苏菲,她指着茶杯里浮着的茉莉花惊叹:“这茶会开花!像魔法一样。”另一位叫伊莲娜的女士掏出笔记本,铅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画着茶杯的样子,笔尖沙沙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邢成义端着盘糖蒜进来时,正撞见雅克教授对着门后的福字发呆。“这字是倒着贴的?”老教授扶了扶眼镜,周先生在旁解释:“‘福到’的谐音,盼着福气能来家里做客。”邢成义挠挠头,把糖蒜往桌上放:“这是陈露姐用腊八醋泡的,酸里带点甜,吃油腻了嚼瓣儿,解腻。”苏菲夹起一瓣放进嘴里,眼睛瞬间亮了,连说三个“好”,伊莲娜赶紧也夹了瓣,酸得眯起眼,却又忍不住再咬一口。
头道菜上的是素烧罗汉斋。青花瓷盘里,香菇、口蘑、冬笋、腐竹、银杏果码得像朵绽放的花,汤汁浓稠得裹在食材上,泛着琥珀色的光。陈露特意在盘边摆了片烫过的青菜叶,叶尖还带着点嫩黄,衬得整盘菜像幅画。“这里面有十八种食材,”王店长站在桌边介绍,“取‘十八罗汉’的吉利,素斋讲究个‘鲜’字,全靠食材本身的味儿往一处融。”雅克教授掏出个小巧的银质叉子,轻轻戳了块冬笋,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突然用生硬的中文说:“像森林的味道,有泥土和阳光。”
李萌萌端着素包子进来时,正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包子褶朝上摆着,个个圆鼓鼓的,像座座小山峰,芝麻粒撒在顶上,被热气熏得发亮。“这是用雪里蕻和豆腐干做的馅,”她指着包子解释,“雪里蕻是去年冬天腌的,咬起来咯吱响。”苏菲学着用筷子夹包子,试了三次才稳稳捏住,刚咬一口就“嘶”地吸了口气——烫得直吐舌头,却舍不得把嘴里的馅吐出来,含糊着说:“里面有春天的味道,像刚割的青草。”
八宝饭上桌时,屋里顿时飘起股甜香。紫糯米蒸得油亮,中间嵌着圈蜜饯,青梅是碧的,山楂是红的,核桃碎像撒了把碎金,最顶上卧着颗完整的红枣,活像只展翅的鸟。陈露特意在饭上淋了层桂花蜜,蜜汁顺着米粒的缝隙往下渗,在盘底积成小小的琥珀池。伊莲娜掏出手机拍照,闪光灯亮得像小太阳,“我要发给巴黎的妈妈看,告诉她中国的年是甜的。”雅克教授用勺子舀了一小块,糯米黏在勺上,拉丝能牵出半尺长,他笑着说:“这饭会拉着手,像朋友舍不得分开。”
酒过三巡,邢成义端上了压轴的素火锅。紫铜锅擦得能照见人影,中间的烟囱冒着白气,锅里的汤“咕嘟咕嘟”翻着泡,浮着的枸杞像群小红鱼。陈露早把素丸子、豆腐泡、粉丝、菠菜分盘摆好,邢成义挨着往锅里下,“这素丸子是用胡萝卜和豆腐做的,煮透了吸满汤,咬一口能烫着舌头。”苏菲学着用漏勺捞丸子,手被蒸汽烫得缩了缩,徐涛赶紧递过双长筷子:“用这个,安全。”
雅克教授突然指着窗外的红灯笼问:“为什么过年要挂红色?”王店长正给客人添茶,闻言往窗外看了眼,阳光透过灯笼的红绸,在地上投下片暖融融的光晕。“红色能赶跑‘年兽’,”他说这话时,李萌萌正趴在门框上听,忍不住接嘴:“王店长说,年兽怕响声和红光,所以咱还得放鞭炮。”苏菲眼睛瞪得溜圆:“像童话里的怪兽吗?”苏清沅笑着点头:“比童话里的温柔,只要咱热热闹闹的,它就不捣乱了。”
饭吃到尾声,陈露端上了杏仁茶。白瓷碗里的茶汤泛着奶白,撒着层金黄的桂花,还卧着两颗圆滚滚的莲子。“这是用甜杏仁磨的粉,”她把调羹放在碗边,“冬天喝着暖身子,寓意‘幸福圆满’。”雅克教授端起碗,先凑到鼻尖闻了闻,桂花的香混着杏仁的醇,像浸了月光的风。他小口抿着,突然放下碗,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本厚厚的画册,翻开其中一页——是幅油画,画的是巴黎街头的咖啡馆,壁炉里的火正旺,桌上摆着面包和热可可。“这是我去年画的,”老教授指着画说,“和这里很像,都有温暖的火,好吃的食物,还有朋友。”
离别的时候,苏菲非要把自己围巾上的羽毛胸针送给李萌萌,“谢谢你的画,”她指着李萌萌刚才偷偷画的速写——画上的苏菲正举着包子笑,嘴角还沾着点芝麻,“我要把它贴在我的游记里。”伊莲娜把笔记本递给陈露,上面画满了今天的菜,每样旁边都标着中文发音,最后一页画了个笑脸,旁边写着“中国年,甜的”。雅克教授握着王店长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掌心的老茧:“你们做的不是菜,是生活的味道。”
客人们的车拐出巷口时,邢成义正蹲在院里劈柴,斧头落下,柴块裂开的纹路里还嵌着点雪。陈露端着碗杏仁茶出来,递给他:“刚温的,喝口暖暖。”王店长站在门廊下,看着远处灯笼在风里晃,突然说:“明年初二,咱备点法棍,夹着素火烧给外国客人尝尝,中西合璧。”李萌萌举着刚收的羽毛胸针,往画本上别:“我得把今天的事画下来,写上‘素味斋的初二,有咖啡香,有桂花甜,还有蓝眼睛里的中国红’。”
灶房的蒸汽还没散,混着刚蒸好的糖包香,在屋里漫成团暖雾。苏清沅正帮陈露擦灶台,徐涛蹲在旁边捡掉在地上的芝麻,捡一颗放进嘴里,甜得眯起眼。窗外的阳光越发明媚,青石板上的冰霜化成了水,顺着石板的纹路往低处流,像条看不见的小溪,载着素味斋的烟火气,慢慢淌向巷深处。
王店长往锡罐里续了点新茶,沸水冲下去,茶叶舒展的样子像极了刚才雅克教授笑起来的皱纹。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里的茉莉香混着远处隐约的鞭炮声,突然觉得这初二的日头,比初一更暖了些——原来年味儿从来不止一种,它能藏在素包子的褶里,躲在杏仁茶的甜中,甚至落在蓝眼睛的惊叹里,像颗会发芽的种子,在哪块土壤里都能长出春天。
客人们的车辙刚在巷口消失,邢成义正拎着水桶往院外泼洗涮的水,冰碴子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白。王店长掀着棉帘出来,手里还攥着刚才给客人添茶时用的铜壶,壶身上的水汽正一点点凝成小水珠。
“成义,歇会儿。”王店长往石桌旁的竹凳上坐,指腹在冰凉的桌沿上蹭了蹭,“明儿就该回了吧?”
邢成义刚把水桶靠墙放稳,听见这话直起腰,后颈的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滑,在蓝布褂子上洇出片深色。“嗯,明儿,初三一早的车。”他挠了挠耳根,声音有点闷,“票上礼拜就托周老板在代售点取了,绿皮车,慢是慢点,能省俩钱。”
李萌萌正把刚才画的速写往画夹里收,笔尖还沾着点没干的墨,闻言抬头:“邢大哥不跟我们过破五啦?刘婶说要给你包酸菜馅饺子呢。”
“家里老娘惦记着,”邢成义往灶房方向瞥了眼,陈露正蹲在灶台前择下午要泡的黄豆,“前儿打电话说院里的腊梅开了,非让我瞅瞅。再说,春耕的籽种也该备了,得回去跟邻居合计合计。”
王店长从怀里摸出个牛皮纸包,往邢成义面前推。纸包边角被体温焐得发潮,里面窸窣作响。“这是店里给你的红包,”他指尖敲了敲纸包,“比往年多了点,你给婶扯块好布,再买两斤新茶。去年你说婶爱喝茉莉花,我托人在茶厂捎了点特级的,回头让陈露给你装在锡罐里,路上好带。”
邢成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没去接。“店长,这钱太多了……”
“拿着。”王店长的声音沉了沉,眼尾的皱纹在夕阳里显得格外深,“你去年冬天在菜窖里守了三夜,就为了护那批怕冻的冬笋,这钱该得。再说,年后回来,咱不是还要添烤箱?到时候少不了你搭把手做木架子。”
灶房里的陈露听见这话,直起腰喊:“邢大哥,我给你蒸了两锅糖火烧,刚出锅的,凉透了装在布包里,路上饿了垫垫。里面掺了点核桃碎,你娘牙口不好,也能嚼动。”
徐涛正帮苏清沅把晒在廊下的画册收进来,闻言接话:“邢大哥,我给叔带了本新出的农机图谱,上次你说他总念叨着学新法子种地,我在书店瞅着正好,插图清楚。”苏清沅在旁边点头,手里还捏着片刚才给客人摆盘用的青菜叶,“我把常用的农具名称都标了拼音,叔要是有不认识的,打电话问我。”
李萌萌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屋里跑,鞋跟在石板上磕出“噔噔”的响。再出来时,手里捧着幅画,是她中午趁着客人说话的空当画的——素味斋的院子,邢成义正扛着柴往灶房走,柴枝上的雪化了半截,灶房的烟筒里飘着线烟,像条白绸带。“邢大哥,这个你带上,”她把画往他怀里塞,“想我们了就瞅瞅,画里的柴垛我特意画得比真的高,寓意你家今年收成比山高。”
邢成义的手有些抖,把画往怀里揣时,牛皮纸包的红包硌着肋下,暖烘烘的。他往院门口走,说去把明天要带的包袱再捆捆,走到腊梅树下时,枝桠上的花瓣落了片,正好沾在他的蓝布褂子上。
陈露端着刚晾好的杏仁茶出来,给每个人面前放了碗。茶汤上的桂花还在转,像撒了把碎金子。“明儿我起早给你烙几张咸火烧,就着茶吃。”她往邢成义碗里多撒了勺红糖,“路上冷,揣在怀里,能焐手,也能填肚子。”
王店长端起茶碗,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明儿让徐涛骑三轮车送你去车站,省得拎着包袱挤公交。”他呷了口茶,茉莉的香混着红糖的甜,在舌尖漫开来,“到家给店里回个电话,别让我们惦记。”
邢成义“嗯”了声,低头喝着茶,茶水有点烫,他却没舍得咽太快。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搭在青石板上,和素味斋的门、石桌、腊梅树的影子缠在一起,像舍不得分开似的。
远处又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比早上的更悠长些,带着点要落的日头的暖。李萌萌偷偷往画本上添了笔,给邢成义的影子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举着茶杯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