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汁渐渐尽了。
那瓷盅里醒酒的汤汁每少一分,他的头脑便清醒一分、决然一分,然而心底那把趁醉而烧的火,却燃烧得更猛烈一分,直把他捂着的耐心一寸寸化为飞灰。
直到他饮尽了那瓷盅中的药汁,“阿丰”还是一动不动地呆站在他身后。既不往前,也不退后。不知道是打定主意按兵不动,还是临了又怯了步,或者,仅仅是发呆神游而已。
乔易温润如玉的面色不知不觉地渐渐冷下来。
他摩挲了一阵子那瓷盅,直到它跟着自己的耐心渐渐冷却。而后“嚓哒”一声将盖子盖了回去,右手托着,示意“阿丰”将其拿走……
东方不败看着乔易这番被人伺候惯了的动作,不由冷着脸,暗自咬牙——他真是想直接挥袖过去,把那碍眼的瓷盅扇离视线,顺便让乔易也尝尝措手不及的滋味儿。
然而,目光一旦落到乔易的灰发与瘦削的肩臂上,钉在地上的脚又忍不住往前挪了挪,攥紧了的拳头也松了下来,而一直蠢蠢欲动、想要破口质问的口舌,更是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等他酒醒了再问罢……
他一面给自己找着退路,一面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心不在焉、纡尊降贵地去接那白瓷盅——刚才忍过了头一次,这第二回,他竟然没犹豫多久便做了,而且还熟练了些。
虽然说是“心不在焉”,但他的眼睛确确实实是紧盯在那空无一物的瓷盅上——瞟也不瞟那只托着瓷盅的手,瞄也不瞄那张苍白的脸庞——那明明是一低头就能看得到的……
然而,每当动念,他心底那层坚冰便会“咔嚓”地一响,裂开一条让他看到溃败影子的缝来。
除不掉的踌躇,让他就像昨天黄昏时候一样,到底没与这人对视一眼。
他知道自己或许是有些害怕心头那圈冰层会彻底裂开,放出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那个自己。
心不在焉的手指轻轻碰到瓷盅的边缘——再往下一寸的话,他便能碰到他的手……
他竭力把自己的大脑放空,不去想自己与这人竟然相距不过一寸……
——那是明明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啊……
幸好,第二次,总是比第一次容易。
视而不见是这样,逃避是这样,乔装下人也是这样。
他五指搭住瓷盅,正要从乔易手中把瓷盅拿走,却突然感觉手下一空,紧接着就是手腕一紧——
“哐当!”一声,瓷盅从他的手中滚落到池边,雪白的瓷壁在汉白玉阶上裂开了一条蜿蜒的缝。
手腕处冰凉冰凉的,骨头仿佛要被折断了似的痛。
他怔怔然地低下头,看着那只不自觉松开了瓷盅的手,蓦然打了个寒噤——
他的手腕,此时,正连同萎靡的红绉衣袖——被那人牢牢地固在宽厚冰凉的掌心里……!
那紧紧扣着他脉门的五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齐整,然而指尖却泛着青白色,用力之猛,几欲掐进他的搏动的青色血管之中……
“……啊!”
他后知后觉地轻呼着,脑海里一片空白,连方才是如何被制住、当下应如何解脱都想不起了……
——怎么可能呢?
差点儿惊得要从头顶飞散出去的魂魄被他及时拉了回来。
他紧紧皱起眉头,暗暗调起了真气,一边暗恼自己神游太过、在这人面前竟又习惯性地忘了防备,一边想着要怎样开口、怎么解释、如何发作……
乔易缓缓地睁开眼,看着深褐色池水上倒映的犹自走神的丑陋疤脸,意味不明地轻轻嗤笑了一声,淡淡道:
“阿查?你怎么在这儿?阿丰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乔易便感觉五指指肚之下,那激烈的脉搏顿时像吃了定心丸儿似的平稳了些——这让他心中的暗火烧得更烈了些,仅有的那些耐心的灰烬,也要散了。
“我……在梅林看见他,他说急着如厕,便把事情推给我了……”
他学着阿查的声音,用安阳的家乡话如此说着。有些庆幸自己还没摘掉那层面具——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庆幸。
或者,他以为他只是不想被乔易先发制人……
然而他根本没有去想,自己从昨天到现在究竟有多少机会可以“先发制人”……
“哈,真没想到,阿查说话也变这么流利了。”
出乎他意料的——听他说完这些,乔易的那只手非但丝毫没有松动,反而锢得越来越紧!
他心中一跳,看着那浑身酒气、醉眼微阖的乔易,踌躇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个“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