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渡雪竟然笑起来:“我如今不想入道乃是年纪尚小,任性妄为,等到形骸衰朽,齿摇发落之时,还不想入仙道得长生么?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我出生在仙门,怎可能像凡人一样活生生老死?还是说,阁下连大乘的道心都能侵蚀,居然害怕制不服我一个小小的凡人?”
心魔大笑起来,明知他在盘算什么,却不能不吃这一招阳谋,指尖在魔种之上轻轻一碰,那漆黑的珠子便仿佛有了意识,径直朝宋渡雪飞去:“好,好,好,有意思,你很有意思,我改主意了,魔种给你拿去!”
宋渡雪仿佛松了口气,回眸望向朱英,冲她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好像很得意,等着听人夸奖。不费一兵一卒,只凭三言两语就摆平了危险,何等的聪明才智,本来他也不想活成千年王八万年龟,岂不是正好?
可是小雪儿,不想与不能之间,是天差地别的两码事。
朱英眼眶陡然红了。
修士长生久视,寿命何其漫长,筑基便能活到两百岁,金丹五百,元婴更是长达九百,而凡人活到七十已是古来稀,等他真的形骸衰朽,齿摇发落之时,亲朋好友却仍风华正茂,他的一生一世于他们也不过弹指一瞬,留不下多深的痕迹。
他难道就甘心,就无怨,就……不怕寂寞吗?
“不……行……”
朱英从胸膛深处挤出这两个字,出口时已经气若游丝,恐怕没人听见,听见了也没用,这里她说了不算。
魔种如一道影子,飞快地钻进宋渡雪的眉心,少年漂亮的桃花眼倏然黯淡了,像被狂风吹灭的蜡烛。仿佛预兆着什么,他束发的丝带“啪”地崩断,满头青丝无助地披散下来。
尘埃落定,玉山倾矣。
朱英双目血红,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宋渡雪失去意识的背影像被一把烙铁烫进了她眼底,烫出一身锥心刺骨的燎泡。
还大言不惭什么我命由我,临到头来,竟然需要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舍命保护,她究竟逆的什么道,执的什么念,改的什么命?
心魔“咦”了一声,回头看了她一眼:“走火入魔?怪了,不是没有道心么?”他还需分神控制浑天裂缝,便屈指在朱英脑门上虚虚一弹:“算了,你先安静一会。”
千年养蛊养出的大魔意志何其恐怖,朱英几乎暴走的神识被他一指压了回去,重新跌落进灵台千变万化的幻境中。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留下来细细琢磨,而是想也不想地从中掠过,不断地往前,再往前,一往无前,直到一切的尽头,万物的终极,直到脱离这片虚妄,往她欲往的地方去。
可是三千世界何止三千,幻境无涯,天地无涯,道法无涯,时与空皆无涯,而生也有涯,情也有涯,力也有涯。凭有涯之身,如何走得完无涯之路?
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她耳边轻声劝说,止步吧,止步吧。
不,朱英的神识被拖得筋疲力尽,溃不成军,仍旧恶狠狠地想,跑不动就走,走不动就爬,就算爬,她也要爬到头。
仿佛被她的顽抗激怒,她抛之身后的诸天幻境纷纷伸出手来,像是九幽地狱中含恨的亡魂,想抓住她疾奔不停的脚步。
此地风光甚好,不留下来多看看吗?
不留。
心之所求千千万万,明知求不完,也什么都不愿放下?
不放。
如此决然,就不怕将来有悔么?
不怕。
一个声音变成了一群声音,一重叠着一重,男女老幼此起彼伏,永远也回答不完,像巍峨万丈的高山,裹挟着叩问大道途中无穷无尽的困惑与不解,挨个砸在朱英肩上,砸得她寸步难行。
宇宙之初,道在何处?万物俱往,道当何往?七情六欲,本该绝乎?贪生怕死,本该鄙乎?长生久视,本该求乎?何为正?何为邪?何为虚?何为实?何为本我?何为外物?何为自然?何为始终?
……啰嗦。
朱英艰难地抵抗着要将她五马分尸的喧嚣杂念,只攥紧了一个念头,拼尽全力再往前挪了一寸。
问那么多做什么?有这闲功夫,又能多走一步了。
猝然“轰隆”一声巨响,所有张牙舞爪压住她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天雷落下,朱英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心神尽数收拢回来,灵台上的夺魂印悄无声息地碎成了渣,只剩下一道格外清晰,又格外安静的声音。
就非要去吗,那个声音叹息道,倘若一去不回呢?
朱英好不容易挣脱了桎梏,毅然往前奔去,将捆缚她的一切都甩在身后,眨眼已不知遥遥去到了几千里外。
那就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