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背着鼓囊囊的药篓跑进来,辫梢的红头绳被露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哥,你看我带了啥?”她献宝似的掀开篓子,里头除了小锄、药铲,还有个青瓷小罐,“这是我攒的炒芝麻,上山饿了能垫垫。”
王宁接过张娜递来的油纸包,里面是两个菜团子,温热的。他把炒药锅放进背篓,又检查了一遍药箱,确认带着足够的醋和纱布,这才往院外走。刚到巷口,就见个瘦高个影影绰绰地站在老槐树下,是钱多多。
“王掌柜早啊。”钱多多往他背篓里瞥了眼,“这是要上山?”
“去采点白芥子。”王宁淡淡应着。
钱多多咂了咂嘴:“哎,早说啊,我前几日刚从亳州进了批好货,颗粒饱满,炒出来那叫一个香。孙掌柜昨天刚从我这儿匀了五斤。”他凑近了些,“我匀你两斤,算你便宜点。”
王宁摇了摇头。白芥子讲究“鲜采鲜炒”,放久了药性就散了。他谢过钱多多的好意,带着王雪往村外走。晨光刚漫过东边的山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王雪背着药篓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红头绳随着脚步甩动,像株刚冒头的红蓼。
南山坡离村子有十里地,山路被雨水泡得泥泞,王宁穿的草鞋很快就沾满了泥。王雪却像只小鹿,踩着路边的青草往前走,时不时弯腰拔起株草药,用衣角擦干净了递给王宁:“哥,你看这是不是细辛?叶子绿油油的,根须是黄的。”
“是,但这东西毒性大,没炮制好不能用。”王宁接过来看了看,又让她放回土里,“记着,采药要看时节,细辛得三月采根,现在挖出来,药性还没长足呢。”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片岔路口。左边的路通往一片松树林,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右边的路则更陡些,隐约能看见裸露的沙质土。正犹豫时,刘二狗从松树林里钻出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
“哟,王掌柜,您这是往哪儿去?”刘二狗斜着眼笑,往松树林那边指了指,“我前几天还看见白芥了,就在那片林子后头,一大片都是。”
王雪信以为真,拉着王宁就要往松树林走。王宁却站住了,他记得林婉儿说过,白芥喜阳,松树林里阴暗潮湿,怎么可能长?他打量着刘二狗,见这人眼神闪烁,心里便有了数。
“多谢刘兄弟指路。”王宁不动声色地说,等刘二狗走远了,才转向右边的陡坡,“林婆婆说过,白芥爱长在向阳的沙土地上,我们去那边找找。”
右边的路果然难走,脚下的沙土时不时往下滑。王雪走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细汗,红头绳都松了。王宁停下来,帮她把辫子重新扎好,又从药篓里拿出水囊递给她。
两人歇了片刻,继续往上爬。越往上走,沙土越疏松,路边的野草也渐渐稀疏。王宁忽然停在一丛植物前,眼睛亮了起来。那植物茎秆直立,有半人高,茎上长着互生的叶片,边缘果然有锯齿,顶端还顶着几朵白色的小花,叶腋下挂着些细长的角果,像把把小镰刀——正是白芥!
“找到了!”王雪兴奋地叫起来,伸手就要去摘。
“慢点。”王宁拦住她,从药篓里拿出小锄,“白芥的根浅,得顺着土坡挖,别把果实碰掉了。”他蹲下身,手指抚过角果,感受着里面饱满的籽粒,“你看这土,沙质的,渗水性好,难怪能长这么好。”
王雪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挖着旁边的一株白芥。她的小手还没长开,握不住锄头,就用手直接刨土,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沙粒。王宁看在眼里,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挖的那株递过去:“先把这个的籽儿摘下来,记着要完整的,别捏破了。”
白芥的角果很脆,轻轻一掰就裂开了,里面滚出数十粒灰白色的种子,圆滚滚的,像缩小的珍珠。王雪把籽儿放进随身带的布包里,鼻尖凑过去闻,一股辛辣气直冲脑门,呛得她连连打喷嚏,逗得王宁也笑了。
“这味儿真冲。”小姑娘揉着鼻子,“难怪能治李大娘的病,这么烈的性子。”
“性子烈才好。”王宁一边挖一边说,“寒痰凝滞在经络里,就像冻住的河,得用这股辣劲儿才能化开。”他从药篓里拿出炒药锅,又捡了些枯枝,“我们就在这儿炮制,省得带回去药性散了。”
他选了块背风的石头,把枯枝堆在底下点燃,等火苗变小了,就把白芥子倒进砂锅里。炒药得用文火,王宁拿着竹铲不停地翻炒,砂锅里很快传来“噼啪”的轻响,一股焦香混着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王雪忽然指着远处喊:“哥,你看那是不是林婆婆?”
王宁抬头望去,只见山坡那头站着个老妇人,穿着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头发用根木簪挽着,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正朝他们这边看。正是林婉儿!王宁又惊又喜,连忙熄了火,带着王雪迎过去。
“林婆婆,您怎么在这儿?”王雪跑得飞快,到了老妇人跟前,才发现她裤脚沾着泥,拐杖头也磨得发亮,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林婉儿没回答,先走到砂锅前,捏起几粒炒好的白芥子,放在嘴里嚼了嚼,眉头慢慢舒展开:“火候刚好,比去年你爹炒的强。”她看向王宁,“你爹总说,炒芥子就像熬性子,急不得,也慢不得。”
王宁心里一暖。他爹去世得早,林婉儿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是她把白芥子的用法教给了自己。“婆婆,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我在山上采药,听见这边有炒药的香味。”林婉儿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除了你们百草堂的人,谁还会这么费心,在山里现采现炒?”她顿了顿,脸色严肃起来,“孙玉国让刘二狗引你们去松树林,就是想让你们白跑一趟,他好趁机在村里说你坏话。”
王雪这才明白过来,气得跺了跺脚:“那个刘二狗,太坏了!”
“别气。”林婉儿拍了拍她的头,“做药材生意,讲究个‘诚’字,孙玉国那样的,走不远。”她转向王宁,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去年留的白芥子,用醋浸过的,比新采的药性更稳些,你拿去给李大娘用吧。”
王宁愣住了。醋浸白芥子是林婉儿的独门手艺,据说能增强通络止痛的功效,她从不轻易给人。“婆婆,这太贵重了……”
“拿着。”林婉儿把油纸包塞进他手里,“你爹当年为了采一味救命的药,摔断了腿都没哼一声,现在这点东西算什么?”她看着砂锅里的白芥子,“不过你这炒法还差点意思,得加一味生姜,炒的时候一起放进去,既能减毒,又能助白芥子温肺化痰。”
王宁连忙记下,又问:“婆婆,您知道孙玉国从钱多多那儿进的白芥子怎么样吗?”
林婉儿撇了撇嘴:“他进的是黄芥子,看着差不多,药性差远了。白芥子走经络,黄芥子走肠胃,治李大娘的病,用黄芥子就是隔靴搔痒。”她叹了口气,“现在的人啊,只认钱,不认药。”
三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山下传来喧哗声。王宁探头一看,只见一群村民正往山上走,领头的是孙玉国,他手里举着个喇叭似的东西,正大声喊着什么。
“不好,他来搅局了。”林婉儿脸色一变,“快,把炒好的白芥子收起来,跟我走。”她拄着拐杖,脚步竟比年轻人还快,领着王宁往山坡背面走,“这边有个山洞,能躲躲。”
王雪不解地问:“我们为什么要躲啊?我们又没做错事。”
“孙玉国带了人来,准没好事。”林婉儿头也不回地说,“他想让你哥在村里抬不起头,好独占这药材生意。”
果然,身后传来孙玉国的喊声:“王宁!你给我出来!你用假药糊弄村民,今天我非要揭穿你不可!”
王宁心里又气又急,手里的油纸包都攥出了汗。林婉儿却很镇定,带着他们钻进一个低矮的山洞。洞里黑漆漆的,弥漫着一股土腥味,林婉儿点燃随身带的火折子,只见洞壁上挂着些晒干的草药,还有个石臼,像是常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