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轿帘,沈万山低声对崔萑道:“早就答应了的,不好临时推辞。是有些委屈你了,你道那家人什么值得让你去的?祖祖辈辈多子多福,这一辈八个儿子都活到成人了,个个身强体壮的。十三啊,泼天富贵不如儿孙满堂,我就剩你这么一个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么些都没留住……”
崔萑上车落座摸出袖中书本,刚开始看便听见这哀沉语气,转头正要安慰,沈万山已经仰头靠着车壁,张嘴呼呼大睡了。
崔萑:“……”
马车发动,能工巧匠打造的轮毂行进中让人丝毫不觉颠簸。越往山里走,路越崎岖,又是下了雪地上格外泥泞,但马车依旧行进平稳,在车厢中看书不会觉得不适。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黄昏时终于到了地方,赶上永昌县郊隆重的婚礼。
崔萑收了书,摇醒沈万山。
“哦到了?”沈万山擦擦口水,掀开帘子由小厮桐墨扶着下车。
崔萑将书放在车上,紧随而下。
一抬眼,朔风寒气扑面而来,隐约还夹杂着丝丝腥气。
风吹过后,所见不过遍地爆竹炸裂红纸,被重重叠叠的脚印碾进雪泥里。
抬眼,门楼上挂着红绸和灯笼,喜气盈盈,欢快的乐声随风送出。
依誮 办喜事的主人家姓李,祖祖辈辈住在山里。原先是猎户,后来靠贩卖皮草山珍置换钱财攒下几十亩田地。虽说远远比不得沈家富裕,在当地十里八村也算有名气。
赵国南方部分矿藏允许民营,永昌县盛产丹砂,沈万山包了座丹砂矿,这半年都在永昌县照看生意。
今日李家幺儿娶亲,请了沈老爷和其外甥崔举人到场观礼,满门欢喜。
山庄张灯结彩,门口赴宴的宾客欢声贺语,喜气热闹非凡。
“大喜大喜……哦,同喜同喜……”沈万山一露面就很快和主人家搭上话,喜笑颜开地拱手,客气中又不忘身价,“……是,外甥中了举人,是要进京准备明年会试了……里边请……中了就是进士了嘛,自然是要做大官的,到时候也要办婚事了……大喜啊……”
崔萑没有这番游刃有余的应酬手段,跟在沈万山身后,少作言语。旁人投来目光他便抬首温和一笑,也不知对方是主人还是客人,反正道声恭喜总不会失礼。
宴席设在宽敞的天井上,足有十来桌,众人就等着沈家舅甥到场便正式开始。新郎和父母高堂并七位兄长都出来相迎,说话间簇拥着沈万山与崔萑入了上席。
天差不多全黑了,跳跃的烛火燃在四面八角,烘出席间暖黄的光。
客人们围坐桌前,桌上摆满珍馐美酒,李家为添热闹特意摆起了戏台,宾客推杯换盏间或喝彩两声。
丝竹声声,锣鼓交杂,台上唱着大戏,衣袂翻飞。台下觥筹交错,说不尽的道喜纳福。
崔萑不饮酒,抬头望向戏台,从咿咿呀呀声里莫名听出点哭腔,目光一转,戏曲声里众人的脸色神情都罩着一层黄光,看着喜庆又迟缓,像旁边另一台给孩子们专门请的提线偶戏。
他打了个冷战摇摇头,心想果然还是欣赏不来传统艺术,便接着默背文章了。
喜酒不怕多,沈万山喝得大醉,脸膛泛着红光,在主人家殷切的目光中,手肘碰了碰崔萑。
崔萑会意,从桐墨手中接过礼盒郑重赠与新郎。
尺余长寸余宽大红锦缎包裹的盒子,里面放着崔萑用了数年的一只毫笔。
李家新郎接过来道谢,父兄更是欢喜得见牙不见眼——
李家祖祖辈辈衣食不缺,就是没出过读书人。儿子们是指不上了,但把举人老爷能写出锦绣文章的笔压在枕头下,保准也能生出有出息的孙子。
沈万山适时咳嗽一声,提醒他们也别只顾着高兴,李家老爷子立马回以巴掌大小的扁形锦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