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道旁,是一片杉林。此时已剩下光秃秃的褐色树枝,被雪覆了,倒也显得清爽。
于是,那青石的墓碑,也就被落雪映得格外醒目。
风卷起雪沫弥散开来,扭曲了视线,雪地难行,每走一步,都似拴着沉重脚镣,苦苦相拖。
白璧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挣脱这桎梏、并走至碑前的。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坐在了青石的墓碑旁。
“黄牛……”
他扯了扯嘴角,将脑袋埋进手掌之中。
那个会笑着揉他脑袋的大哥,那个为他缝制布包的大哥,那个常常念他顽皮却从来舍不得打他只能苦笑的大哥。
直到这个时候,白璧才明白,他们是不一样的。
生,老,病,死——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不过片刻的工夫,他的大哥便再也不似当年,他的大哥便埋入了深深黄土。
可他还却记得那句话:“白璧,勾手盖印,大哥不会黄牛。等你回来。”
什么会等,骗人,黄牛!
白璧从怀中掏出了一片花花绿绿的布片,攥在手心里,呆呆地望着。继而,他蜷起了腿,双手抱住了膝盖,一如当年年幼的自己,总是跟随着杨苏缩在学堂的窗沿下,偷偷地听课。
物是,人已非。
呆坐在那里,白璧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不能让他老,不能让他死,要留下他永远陪着自己,那便只有一条路——亲手杀了他,留下他的魂魄来。
十四
面对何子晏的一句“前世有仇”的疑问,过往一一浮现在白璧的眼前。
自寻着他的那一刻起,白璧一眼便认了出来:虽然模样大不相同,可那神态,那笑容,却仍是一如既往,与百年前别无二致。
他暗自捏紧了拳头,垂下了眼,久久不曾开口。直到何子晏又轻唤一声“白璧”,他方才缓缓抬起眼,以翡翠色的眼眸,紧紧凝视那人。
意识到他的目光,何子晏再无惊惧,只是笑了笑:“既无冤仇,那你又为何要杀我呢?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罢。”
合理的解释,哼。
白璧轻哼一声,别过头去。明知应该就这么收了他才对,可是,眼看着面前的家伙,差点被他啃断了脖子,却还仍是回到了屋中,唤他一声白璧……
他,下不去手。
胸中气闷,纷杂思绪于脑海中错综。不知多少年前的回忆,渐与这长江边上零落春雨连成了一片。星夜,他与杨苏坐在饭铺后面的空地上。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春日的夜风轻柔拂过,杨苏轻轻揉着他的尾巴,向他解释夫子说的课。
雨夜,燃一盏烛灯,化作小小白狐的他,蹲坐在书桌上,半眯着眼,看何子晏垂首读书的样子,看烛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之上。
落雪苍茫,青石的墓碑上,被浸成了灰暗的颜色。明明那“杨”字与“苏”字,他都是认得,可他却固执地认为,黄土之下躺的那个,并非他独一无二的大哥。
长江边,清晨雾霭弥漫。在天与水之间,似是拉开了一道淡白幕帘,看不真切。晨光穿透迷雾,映过窗棂,也映上了那手执书卷、身着青衫的青年。
寻了几十年,上百年,然而,当他真正看见他的时候,却觉这许多年来的追寻,再度成为那五味陈杂的迷惑。
不同的面貌,相似的笑容,再也不复存在的回忆,几乎让白璧再度落荒而逃,逃回山中洞府。
然而,他知不能。错失过的他,深深地明白:这一次,不可放手。
所以,他只能静静地停在那儿,停在江边水岸嫩绿的杂草地上,静静地望着屋中的人影。直到何子晏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他行出屋外,蹲下身子,探手轻轻抚摸了下那如雪的柔毛。
熟悉的轻柔动作,让白璧避也不避,只是静静地坐着,凝视着青年,任由他轻抚自己的脊背。虽是再不相同的面目,可听他一声满是笑意的“哈”,见他扬起唇角,勾勒出浅淡的笑意,见他握住小巧的爪子,轻笑。
那一刻,莫名的酸楚充溢在胸臆之中,让他只能逃避。
却不是逃去那个山间洞府,而是跳上青年的肩头,干脆把脑袋埋在他的颈边,再不动弹,只是偷偷眯起一只眼,以那双碧绿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脸。
这些天来,白璧看得明白:这辈子的何子晏,或许比之杨苏来得幸运。他再不必偷偷摸摸地躲在学堂的窗沿下,再不必省吃俭用偷偷存下馒头换几文铜钱,再不必看东家的脸色挨老板娘的打。在这里,他有乖乖听话跟他念书的娃娃,有关照他的渔夫村名,有担心他的大夫老人家。这样的他,可愿舍下一切?若他当真害死了他,他是否会怀恨于他?
更重要的是,这辈子的何子晏,再不会记得那个跟在他身后转悠的白璧,不会记得曾经答应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大哥,不会记得曾经用碎布头连夜缝制出那个花花绿绿的小布包,不会记得曾与他勾手盖印,承诺等他回来……
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白璧缓缓松开了拳头,再不言语,只是转身跨出柴门,跨出一场不可追的浮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