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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六年代（第4页）

碾子一年四季都在忙，最忙还是秋月。那年月，粮食很是短缺，夏粮接不上秋粮，玉米刚收，剥的玉米粒来不及晒干，大伙儿就想果腹。湿玉米粒上不了磨，便用碾子碾。队里的牲口要耕田，只好人推碾子。每天一大早碾子跟前就摆起了长蛇阵，家家推碾子的都是女人、娃娃（男人要出工），热闹得跟赶集一样。

如果谁家碾完了盐又碾辣子碾调料，这可就乐坏了我们一伙愣小子，从家里拿来馍馍，掰成两半，推碾子碾，碾过的馍馍比现在的香辣锅巴味道还要好。

碾子闲着的时候，女人们便坐在碾盘上边做针线活儿边拉家常，说到高兴处会甩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大多时候是男人们端着饭碗开“老碗”

会，谝得天昏地暗，甚至忘了吃饭。月明星稀的夏夜，会有三五个老汉或坐或躺在碾盘上，边吃旱烟边说古经，我们一伙娃娃围在他们身旁，双手支着下巴支棱着耳朵聆听……

几年前村里的一部分土地流转了，现在吃粮食都靠买。时代变了，石碾被冷落了，寂寞得如同垂死的老人。前几年，村子搞规划，安置石碾的地方被规划为宅基地。一户人家在那块地建屋，石碾被埋在地下做了地基，村里的一道风景线永远地消失了。

六

饥饿的岁月也有令人难忘的快乐时光，譬如看电影。

现在农村过红白事都讲究放电影，可银幕前的观众少得可怜。说一个笑话，邻村一家给儿子过满月，放电影《喜盈门》。电影内容很喜庆，遗憾的是片子太老。电影放完了，一个老汉走到放映员跟前要他的旱烟锅，放映员恼怒地说老汉老糊涂了。老汉说：“我灵醒得很，满场子就你和我，不是你拿了我烟锅还能是谁？”

20世纪50年代末，在乡下根本就看不到电影。我的幸运是来源于家乡紧邻着西北农学院，每逢星期六晚上学院都要放电影，且是公映，但对内不对外。电影的诱惑力十分强大，但校门口的门卫威慑力更强大。乡人们只好“望门兴叹”。

乡下的孩子野惯了，常到学院门口去玩耍。听看过电影的大人们讲，一幅大白布挂在半空，机器一开，那白布上便就有人影出现，跟真的一样，会说话会走路，还有山山水水花草树木啥的，不是真的胜似真的。现在那玩意儿就在学院的大操场上演哩，娃们谁不想看！

门卫不让进，还有没有别的啥地方可以进？当然有，可那是秘密，不能公开说。

每到星期六，天刚一擦黑，就会听到阿成哥在街上喊：“看电影走咧！”

阿成哥是三妈的大儿子，我们两家相邻。那年他十五岁，个儿高性子野，是村里的娃娃头。听到阿成哥的喊声，娃们都扔下吃了一半的饭碗往门外跑，不管爹妈怎样吼叫，连头都不回。

最初听到阿成哥的喊声，我扔下饭碗也要去看电影，却被母亲一把拉住：“甭去，你还小！”那年我只有八岁，母亲对我实在是不放心。可母亲没有想到，八岁的儿子跟她耍起了心眼。

又是一个星期六，天还没黑，我便猫在柴房里，母亲在院里大声喊我吃饭，我就是不作声。母亲出了院门在街上喊，我还是不应声。母亲嘟嘟哝哝地数叨着回了厨房。就在这时，街上响起了阿成哥的喊声：“看电影走咧！”我离弦箭似的冲出柴房，窜出了街门……村里的娃们都尾随着阿成哥，急急地朝学院走去，没有说话声（大伙儿边走边啃馍）。我年龄最小，一溜小跑才能跟上趟。学院虽然距村子不到一里地，可那时我觉得那段路极长。

终于到了学院围墙跟前，阿成哥止住了脚，整个队伍便停了下来。我望着学院灯光通亮的大门，问身边的伙伴：“咋不从大门进？”

伙伴说：“大门不让进。”

说话间，阿成哥爬上了围墙豁口，抻长脖子往里瞧，墙下的人等不及了，嚷嚷着快进。阿成哥跳下墙压低声骂道：“进个屁，里边有人哩！”

大伙儿都不吭声了，跟在阿成哥屁股后边朝前走。

阿成哥在另一个墙豁口处站住脚。不等他召唤，便有两个伙伴急忙上前帮他爬上豁口。里边的电影早已开映，机枪嗒嗒直响，大伙儿心里着了火似的，却没谁再吭声，只是眼巴巴地望着阿成哥。

半晌，阿成哥跳下墙，骂了一句：“把他家的，还有人！”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大伙儿也都陪着他站着，干瞪眼。忽然，阿成哥瞧见了我，叫道：“你咋也来了！你能爬上墙？”

我不吭声，只是呆呆地看他。听大人们说爬墙是贼人干的勾当，我不知道爬墙看电影算不算贼，只是心怦怦直跳，却不知道害怕。

“跟紧我，甭胡跑！”阿成哥叮咛了一句，转身又去寻找能进去的地方。

最终，阿成哥又爬上了一个豁口，好半天，忽地回过头，压低声音说：“上！”

伙伴们蜂拥而上，阿成哥一个一个把大伙儿拉上豁口，爬了进去。最后只剩下了我，阿成哥弯下腰伸手拉我，却怎么也拉不上去，急得我几乎要哭了，他跳下墙来，俯下身让我踩着他的肩膀，然后站起身来，我便爬上了豁口。随后他也爬了上来，抓住我的手，把我提溜到了里边。

我俩一路小跑，到了电影场。电影幕挂在大戏楼里，底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我俩跑到最前边，脱下鞋塞在屁股下当板凳，仰起脸朝前看，银幕上许多当兵的举着枪在欢呼。耳边忽地响起一片掌声，我一惊，转脸一看，周围的人都在鼓掌，阿成哥也在拍手，我便也学着阿成哥的样子拍起了手。待转过脸来看银幕，银幕上的人影不见了，显现出了两个斗大的字：再见。我呆呆地看着，心里默念着那两个字（那时我上二年级，认识这两个字）。

阿成哥拉了我一把说：“完了，回吧。”

这就完了？我莫名其妙，心有不甘。回过头，只见场子亮起了灯光，人群闹哄哄地渐渐散去，我只好站起身跟着阿成哥回家。走了老远，我还不甘心地回头去看，银幕正被几个人缓缓卸下……那是我第一次看电影，至今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