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一匹黑马,被母亲介绍到棉花厂工作每天工作10个小时的平三郎,终于有一天他意识到了自己好像是一头牛马,还没来得及带领跟他一样受不了这样超时劳动的工人们反抗一下,棉花就被列入了战争必需品而统一管理,于是平三郎失去了自己第一份正式工作。
随后他又被母亲领着去了一个粮油店打工,可粮食也被管控了,他再次失业,这一次,他自己选择了去渔船上当海员,对平三郎外貌和身材相当满意的渔船甚至将前三个月的薪酬都发到了平三郎母亲的手上了——
结果跟他前两份工作一样,一纸《国家总动员法》把燃油也列入了管控范围,渔船也不能随意出海了,凭着自己高大身材和力气却混不上一口饭吃的平三郎心里,似乎已经生出了深深的怨念,只不过他的怨念的具体发射对象,他还有些吃不准。
总之,在相田久秀为自己终于能成为帝国皇军的一员而激动流泪,在他看来,只要当了军人,就可以洗刷这么多年以来因为身世、因为身高而获得的屈辱的时候,平三郎却奋力躲避着一切跟国家号召有关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认为从广播里听到的一切慷慨激昂、报道着帝国无限风光的话语,似乎都充满着离奇的驱动,让听到这些东西的人不由自主产生不切实际的想法,投入到所有人的热血‘共同铸造出的滚滚洪炉’中一样。
平三郎还没体味出滚滚洪流的感觉,相田久秀倒是很快体味到了屈辱叠加的滋味,没错,他以为可以洗刷耻辱、象征着帝国荣誉的军营,其实是一个强调等级、崇尚暴力的牢狱,在他上厕所的时候,因为手提着裤子,而来不及给中队长崎峰敬礼的时候——
他终于喜提十连抽,就是被不间断地抽了十纪耳光,当然这还是非常轻的处罚,相田久秀因为自己的身高而产生的怯懦头脑,以及怯懦头脑控制的怯懦语言,让他无法连贯回答任意一个高于他地位的人的问题,在某个节日,大部分老兵外出,新兵值日的时候,崎峰在外面喝了大酒,回来第一个问他有没有值日,而无法连贯回答这个问题的相田久秀就被这帮欺上凌下的老兵们死死摁着,被灌下了他本该去倒掉的痰盂。
当这个崎峰的女朋友,一个女高高三的学生前来探望的时候,崎峰这个本来就胖得如同猪一样的家伙就会变成暴躁的公猪,浑身散发着攻击性,他会故意用粗暴的语言打压攻击别人,这种行为动作在那个满眼都是对他的崇拜的女朋友的眼中,是帝国军人的勇武表现。
“你弄丢了什么?再说一遍!”
“击针……”
“是月经啊,你竟然弄丢了三八式步枪的月经!”
在所有人的笑声中,可怜的相田久秀忍着眼泪,被崎峰罚跑,他需要一边跑步一边大喊,“三八式步枪的月经大人,请原谅我的无礼!”
因为在日语中,‘击针’和‘月经’几乎是同一个音。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相田久秀悲伤痛苦的,他没有想到他最大的屈辱会以一种他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他以为自己是个生父不明的売女的儿子已经足够让他抬不起头了,而这也正是困扰了他二十年的东西,没想到在送别他正式去军营的那一天,他的母亲再一次加深了这个耻辱。
“这是什么?没看到军营的禁令吗,什么东西都不能送进来!”
相田久秀的母亲眼睁睁看着自己做的糕稞被扔在地上,而她的儿子还要因为没有遵循命令而被体罚,十几个耳光毫不留情地抽了过去,相田久秀的母亲理所当然地嚎叫了起来。
“长官,不可以的,请手下留情吧!”
崎峰被这个女人缠住了,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像对着光顾自己的弥卑船的所有男人一样,卑躬屈膝中带着讨好和勾引,肉[体是一次一次可以被抛出去用来换取生存资料的东西,这一次她觉得也可以换来儿子的尊严。
但她的想法也许错了,听着狭小的作训室内传来的喘息声,相田久秀本来就佝偻着挺不直的背,更加扭曲了,他像一片被风雨摧残的枯叶,无力地贴附在冰冷的地面,他的什么东西,又一次被击垮了。
他从小仰慕军队,听着喇叭里的军歌,想成为拥有勇武气质的昭和男儿,他以为,只要进了军营,就可以改变他被人嘲笑的命运。
但事实是命运更加地快速地向他走来,尽管营房外写着禁止私自体罚的标语,但崎峰看也可以一本正经地证明自己确实没有私自体罚,因为每次的体罚,都是公开的。
不过命运什么的落在平三郎头上,大概就是一个玩笑了,因为军营里没有人敢欺负平三郎,在老兵示威的时候,平三郎就拖着一口从□□上学来的关西腔,用道上独有的弹舌音大骂老兵,推推搡搡就可以一拳头把人囊进粪坑的平三郎在两次新兵比武上大出风头,要知道,此时一米五二就可以被认定为‘甲种兵’的年代,身高一米七三的东坂平三郎就是巨人一样存在,何况他一言不合就敢动手,而且出手一定让对方伤亡惨重的作风,在军营里简直是横着走的存在。
“一米七三的参天大汉啊,真是难得,听说文化程度还是小学呢。”
“是的,长官。”
“还在棉花厂接触过机械?”
“是的,长官。”
负责新兵分配事宜的大佐抬起头来,更加惊喜地发现对方竟然也是萨摩人。
“你是萨摩哪儿的?”
“北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