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丫鬟说说笑笑,一并往前头照料田亩,自不多提。
却说那李纨娴坐床榻之上,慢悠悠有一下没一下的绣着帕子,待绣出个翠竹来,顿时想起那日仓惶之下将自个儿的旧帕子遗落在了清堂茅舍。
李纨不禁俏脸儿一红,一双桃花眼顿时生动起来。心下暗忖,直至今日那远兄弟也不曾送还回来,可见是私底下藏了下来……真真儿羞死个人。
贾家为高门大户,李家又是书香世家,这二者都催逼着李纨必须为节妇,从此衣着素淡、居停简朴,恭顺长辈、宽和弟妹,还要严格管教兰哥儿。
如只是如此,李纨心下不过孤寂了一些,可有兰哥儿陪伴,也不算太过苦闷。奈何婆婆王夫人待其厌嫌有加,妯娌凤姐儿又对其提防不已,二者联手,这些年风刀霜剑又何曾少了?
李纨默默隐忍,只盼着将兰哥儿养育成人,一朝金榜题名,好生出上一口恶气。从此便心如止水,愈发活成了槁木死灰的模样。
她到底还年轻,说来也不比凤姐儿大几岁,作姑娘时也是闺阁琼秀,也曾擅诗文、喜顽闹,又何曾这般淡泊了?
本道就此过上半生,总要等兰哥儿出息了,自个儿方才能稍稍换个活法儿,谁知机缘巧合,因与远兄弟连番往来,自个儿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偏那远兄弟竟也一般无二!
李纨先是惶恐,过后是逃避,待那日玉佛殿中猝然相会,李纨便知自个儿避无可避。佛经再压不住她的心思,她心下犹豫不决,回首却愕然发现,自个儿那颗早该死了的心,又因着远兄弟活络了起来。
李纨既不安,又极为贪恋这般的活络,便好似枯木生新枝一般,分外舍不得心下这份活络。于是思量一番,她到底拿定了心思——发乎情、止乎礼,礼教当头,此生自是与远兄弟有缘无分,莫不如做个不见面的知己便好。
想起远兄弟因着那一坛子陈芥菜卤而大好了,李纨面上便噙了笑意,也不去想那遗落的帕子,只轻哼着儿时的小曲,一针一线绣起帕子来。
外间一阵喧哗,须臾便有素云入内,说道:“奶奶,瞧着时辰,合该往老太太处去了。”
若不是贾母照拂,李纨母子只怕如今更要艰难,因是李纨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儿便收了女红,起身换过素净衣裳,领了丫鬟便往荣庆堂而去。
须臾自荣庆堂后转到前头,入得内中便听内中笑声不绝,贾母虚指凤姐儿道:“我就知凤哥儿是个戏谑的,也不知打哪儿听来的故事,又拿来哄骗我老婆子!”
凤姐儿嗔道:“千真万确的事儿,老太太若不信,只管打发人去金陵王家扫听便是了。”
贾母笑道:“你道我不敢?明儿个我便打发赖大带了人去金陵扫听去。”
凤姐儿故作愕然,赶忙甩着帕子求饶道:“诶唷唷,老祖宗这会子又叫了真儿,罢了罢了,都是孙媳妇胡编乱造的,没得为此眼巴巴打发人一去两千里。”
贾母又是拍腿大笑。
李纨入内,与众人见过礼,便乖顺陪坐西边下首。
眼见婆婆王夫人审视着瞧过来,李纨忙垂了螓首不言语。
待贾母笑过,那王夫人就道:“珠哥儿媳妇,兰哥儿这几日如何了?”
李纨心下纳罕,忙回道:“回太太话儿,兰哥儿都好着呢,这几日读书也有些长进。”
王夫人笑着道:“可不是有些,我听老爷说,兰哥儿这份才情不下珠哥儿,可见子肖父,若好生教养了,说不得来日也能光耀门楣呢。”
话音落下,薛姨妈附和两句,随即凤姐儿、贾母都对贾兰赞不绝口。
那李纨瞧着王夫人,心下只觉不妙,旋即便听王夫人笑着说道:“这兰哥儿每日往远哥儿新宅往返,虽路途不远,奈何兰哥儿到底年岁还小,我瞧着身子骨也单薄了下。眼下天热还好说,待到了数九寒冬,只怕不妥啊。
”
扭头看向贾母,说道:“老太太,若依着我,不若将那先生请进家来,如此也免了兰哥儿劳顿之苦。”
贾母笑道:“太太说的在理。”
王夫人又道:“还有一事要与老太太说呢。”
“哦?”
王夫人笑吟吟说道:“也不知是哪个没起子的传得瞎话,说我只紧着宝玉,却将亲孙儿兰哥儿忘在了一旁。我初听这话儿自是气恼了半晌,可回头儿一琢磨,未尝没有道理啊。
老太太也知宝玉便是个魔星,三两日便要折腾出祸端来,可不就惹得我牵肠挂肚?如今他年岁渐长,瞧着倒是安稳些了,我便想着,来日将兰哥儿接到房里来,也教养上一阵儿。”
李纨蹙眉抬眼去看王夫人,那王夫人却只盯着贾母。李纨又悲切扭头去看贾母,谁知贾母脸上虽笑容僵硬,却半晌说不出话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