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自然明白,但都是弟子,我去追了,便算是你去追了,这还要分那么清楚干嘛?而且啊……”眼前的少女顿了顿,笑道:“说了别不高兴,事实是我可比你强,有我在,你去不去都是一样的。”
无论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思这么说的,这一句,倒恰好戳在了我的软肋上。
之前就一直在暗自介意着,介意这一趟迢迢西域之行,自己一路上其实根本没派上多少用场,似是有一个不多无一个不少,如今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这样拿话一点,我一口气堵住,倒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扳回是好了。
接下来一旁的铁老爷子也加入了对话,他似乎未留意到那老太太当时的一番举止,如今听得莫名,追问起来,经了练儿解释才算明白个大概,随即这父女二人就结成了统一战线,你一言我一语的几句就将这件事敲定下来了,也全不管当事人怎么说,辩至词穷仍是无用,因为这一次,似乎道理也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这时就不知是该怨此世体质,还是该怨那老妇人多事了,虽说抱怨后者实在有些不识好歹……
之后一路上,总在找机会变着法子辩解,想令那两人改变主意,奈何练儿和老爷子始终不为所动,可惜我自己也并非什么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之辈,至少不能将黑的说成白的,沿途来又寻隙求诊过两次,那些大夫虽不及老妇人说的深刻,但大体倾向俱是一样,这倒愈发令自己的立场变得为难起来。
这般磨蹭了半月余,当进入大巴山脉,骑行在山道中对那定军山遥遥相望时,就知道,这一次分别怕是要成定局了。
因是私事,又赶时间,这一路归来我们未和绿林中人做过接触,自然也没机会提前通知,但想来因这山寨遍布瞭望岗哨的关系,才行到山脚下,已经远远迎来一群女盗,领头的便是那名叫冬笋的管事,率众过来,见了练儿齐齐倒头便拜,待行至寨前不远,更是旌旗招展鼓号齐鸣,仿佛是极大的喜庆。
练儿虽然平时不喜太过喧哗,但今日见了这些久违的手下,心情大好,倒也笑意盈盈,何况那喧闹分寸拿捏也得当,并未吵太久,入了山寨一切便偃旗息鼓,恢复了常态,而正殿内已备上了接风洗尘的酒宴,一切虽忙碌,却也井井有条。
细枝末节最能见真,来之前本还有些隐忧,想过万一练儿离开太久,失了人心怎么办,见眼前一切总算放下心来,明白虽一去大半年有余,但玉罗刹在寨中威望犹无人可及。
其实想来也是,撇开恩义不谈,在这靠实力说话的世道,若非仰仗这武艺超群的寨主,一班女子几乎不可能在群雄割据的绿林中博出一席之位,也难怪她们见了练儿归来,就仿佛见到了主心骨般透着欢欣鼓舞。
只可惜这位主心骨,却停留不了太久。
接风宴初时进行的很顺利,铁老爷子很是出了一番风头,毕竟道上混迹久了,龙门铁飞龙之威名她们想来也有所耳闻,听到竟是自家寨主的义父,在场的一个个俱都露出又惊又喜的目光,女子多善言,恭维话随之就不断而来,很快打成了一片,哄得老爷子舒舒坦坦的。
但这喜洋洋的氛围没能保持太久,当听得练儿只逗留一日,明日一早就要再次离开时,席间就安静了许多,在座的面面相觑一阵后,那冬笋带头小心问道:“寨主……您隔了那么久才回来,且不说寨子里很多事需要禀报,就冲着这数月在外奔波的辛苦,您也该多歇上几天吧?”
练儿却并不把他人脸色放在眼里,只是摆手道:“不必,事关重要,不能多歇,寨中有什么要紧的你今夜告诉我就是,明早我定要动身的,不过……”
讲了一半,她忽地顿住,往左斜身伸出手来,我正坐在邻处默默观察周围,一不留神被揽住了肩,不明就里的回首,就见她对席间众人笑道:“此去京师,我要留个人给你们照顾,这个人么……”说到这里,示意似的,那揽在肩上的手就拍了拍:“寨中姐妹大多识得的,也不必多讲,我留她在寨中养身子,你们待我如何,就待她如何,她是个软脾气,回来若让我知道谁拿捏了她,定不轻易饶过!懂么?”
一开始练儿还讲的轻松,可最后似笑非笑间口风蓦地一转,赫然是发号施令的语气,她那帮手下不敢怠慢,齐刷刷起身抱拳称是,看得我苦笑不已。
突然觉得,与其在此静养,倒不如回黄龙洞自己过来得更好,可惜练儿必然是不准的。
是夜休息,老爷子关系再近,毕竟身为男子,后寨里全是女儿家显然不方便,还是安排了他在前寨专为接待客人的花厅休息,至于我和练儿,便又回到了她特意设在后寨之后那一片树海当中的住所。
自去年寒衣节前引得练儿陪了自己离开,此处就闲置了,虽绕行陕北前回来过,但并未停留居住,此屋空了一年,却半点尘埃也不见,想来也该有人常常收拾打整才是。
上一次与她在此重聚,发誓不离不弃,如今却要在此分开,想起来真是百般怅然在心头,有很多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自然无法与练儿讲明,只是想着她就此要离开视线,就好似命运就此要离开视线,实在无法放下心来。
此去京师会发生什么?坦白说一点也想不起来,正是因为想不起来,才更惴惴不安,也曾想过是不是偷偷跟随,但即使能成功离开这山寨,恐怕自己也没有跟踪练儿的本领……
还是说,就这样认了?认命,将一切交还给命运做主……不久前,不是还这么想过么……
心中反复不定时,耳畔响起三声轻叩,是敲门声,天黑前练儿外出去听手下议事了,之后一直迟迟未回,我下意识以为是她归来,拉开门栓时才想起她绝对没有这么礼貌周到。
果然,外面站着的是两个人,虽不熟悉,却也不算陌生。
“是你们?”我含笑点点头算是招呼,闪在一边让人进来,待想帮忙去接她们手中的东西时,却被灵巧的闪过了。
“可不敢劳您的驾,今天寨主说的话大伙儿可都听到了,这要是敢让您抱啊,没准她老人家一过来,咱们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哦。”这一高一矮两名女子,正是当初照顾我的两名女喽兵,或者是因为这层关系,气氛倒不十分拘束,那矮个儿一如既往的爱说说笑笑。
相对的,那高个儿的还是照旧严谨,先训了伙伴一声,又鞠躬道:“打扰了,我们是来给被褥枕头换新的,虽这屋常有收拾,但家什用具却不常换,今日寨主回来得急了,之前只想着沏茶端水,却忘了这一茬,还请姐姐恕罪。”
“哪里话,那就麻烦你们了。”练儿一席话,无形中将我推到了一个微妙的位置上,目前还想不出应对法子,也就唯有微笑以对。
之后虽不太愿意,但也只得袖手看人忙碌,这两位俱是手脚麻利之人,三两下干净利索的就弄好了一切,接下来却从床底抽出几块木板,开始在床边搭起了铺,我看得愣了一下,才想起一年前自己与练儿是这般共处的,倒犹豫起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出声阻止。
“你们在做什么?”正在此时,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练儿推门而入,待到看清两名手下在做什么,就把脸一板,瞪向我道:“怎么?你要与我分开睡?”
看她怒形于色,自己顿感啼笑皆非,赶紧几句话解释清楚了,她这才算缓了神色,却随即就吩咐手下将那临时床铺撤走,顺便连人一起轰了出去。
这种种行为,初看好笑,再想却又感慨,原来我们有同床而眠的习惯不过才一年,却好似熟悉的仿佛共枕了一生般。
这一夜,入睡的很早,或是因为这个关系总是睡不着,听着外面隐约的林海涛声,正如自己起伏的心情,明日分别在即,主意却尚未拿定,让人怎么入眠?
睡不着,却不敢乱翻身,练儿再强,这些时日也确实辛苦了,不想惊扰了她。
直到背后有温热贴近,一只手环在了腰间,才知道,原来她与自己一样睡不着。
那头没说话,所以自己也没说话,黑暗中只有呼吸声,练儿在身后,我瞧不见她是怎样的表情,只知道那只停留腰间的手一直在轻轻婆娑着,仿佛无意识般的轻压,拂过,在那片方寸之地的划出了一曲无声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