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这一次安氏失势来得突然,其实又何尝不是由来已久,一个靠着联姻强撑的家族,又能风光到几时?
身子骨又开始隐隐发冷,喉中又涌出腥甜的味道,禁不住咳起来。我一瞬起了私念。我最多挨不过四个月,等我死后,不论安家如何风云突变,不论朝堂如何波谲云诡,那都再与我无关。
安苏曾说,她病入膏肓之际得了一门偏方,虽极为阴损,侵蚀腑脏,却能提起人一段时间的精神气力,能保人容颜依旧。方才那丫鬟说,几日后会有宫里的御医为我诊治。
命不久矣,家族已颓,我再也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东西。
一瞬定了主意。
便看屋门教人推开,屋门前站着的素衣之人,正是娃娃。
她逆光而立的模样十分好看,一袭素衣更显出淡然风骨,只是又瘦了许多,我看着心疼地鼻端发酸,或是因太久未见,我抬眼看她良久,尚未回神。
她已急急向我走来,一脸忧色看着我,声音有些哽咽:“阿爹不准我来见你,道是因我那日不敬重纪姑娘,让她一恼之下关了挽芳楼负气而去,你因她离去生了一场大病……可我看那纪姑娘实为沉稳妥帖之人,才肯将你托付于她,怎会因我只言片语便会动怒。安息,你老实同我说,事情究竟是不是如此?”言语中的担忧急切,教我心下炽烫起来,连着心跳也多了踏实,听她又续:“若是你们闹了什么不欢喜,我帮你去劝,若真是为了我那几句话,我去道歉,你不要再这样消沉的病下去,我看着,会心疼。”
这一番话才教我更加心疼,我吃力抬手抚上她面容,这般的柔软温暖,就在我眼前,她连着身子也跟着一僵,我不理会,继续将身子都靠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尽了自己能尽的所有气力,紧紧将她抱在怀中,生怕她下一瞬便化作水月镜花散做云烟。
卧病太久,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她的确因为你才离去,因为她知道,我有多爱你。”怀中之人似是战栗了一下,我将头抵在她肩上不看她神情,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当初去宫中求安苏由我们二人愁一辈子嫁,直到老死都一直相守在安府之中,又或者放了我们,让我们随意寻一个宁静去处,安度一生。她当时那样郑重的答应下来,我竟,竟以为她当真答应了,只是未料到她送来的那一封书信,却是让我嫁人。”
有些委屈,加之身上尖锐痛意,我抱她抱得更紧:“你来诘问我,却不告诉我那封信上写了什么,竟还自己跑去嫁人,你为何不亲手拿匕首来刺我心口一刀!”
耳边她声色沉沉 :“我原本以为你是厌倦了,已厌恶到要嫁人摆脱的地步,可我又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你最是厌恶婚嫁之事。便想着代你嫁过去,你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又不必再为家族葬送幸福。我并不知道那时你仍喜欢我,我若是知道,呵,对了,我若知道又能够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局……”
“我有私心,那一身嫁衣是我亲自绣好的,可惜我实在笨”一敛声将舌尖上那一句扎得满手是孔咽下,又道:“却总绣不好,我想,你若不爱我,也算有我在你婚礼,若你还爱我,那么,爱虽不能一世久长,恨却可以。只是临了不敢告诉你那件嫁衣为我所绣,怕你不肯穿。”那绣嫁衣的日日夜夜,窗前灯下,每一针每一线,何尝不是对我自己的一场凌迟。现在想想看,又是何等的可笑。
“我方知晓情为何物之时,我便一直钟情于你,我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有你这样的好看姿容,纵使有美人如纪如吟,于我而言,却从不及得上你。我喜欢你认真写诗念书的样子,可惜我不懂那些字字圈圈的,只晓得端端茶为你制几样糕点。偷偷将喜欢的秘密告诉一个极为要好的玩伴,却只换来她冷言白眼,我有些怕,怕你知道了,又会有何等的厌恶。直至你那日同我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你愿意与我在一起,你知道我有多欢喜么?”
娃娃话一向极少,听我如此说,只缓缓道:“不曾,可如今万事已成定局,我们再也没有甚么可能。”
我眼角发酸,又想起方才所念,柔声与她说:“若我病好了,你能不能同我去江南呆上两个月?我很想去那里,白卿尘说江南有世上最清凉的水,最好看的芙蕖,最好喝的酒水,我想去摸摸水赏赏花喝喝酒,只这两个月,你同我一起,然后从此以后,再不相见,好不好?”
我怎会舍得与你再不相见,只是黄泉之下孟婆之后,阴阳相隔,再不相见罢了。
只两个月,我要为自己踏踏实实活上一回,我这一辈子从不敢违背父亲逾越规矩,那么多条条框框是非伦理,我在将死之前,都倦了。
这世上于我而言,只有娃娃一人,值得我挂念。
许久听她说:“好。”
我展颜一笑,松开紧抱她的双臂轻轻在她唇上一咬,惊得她又一发怔,看她浮上酡红的双颊笑得越发开怀。“你只同薛二少说,是去惠庄皇后故友旧居缅怀,他听见安苏谥号,不敢不放你。”
提到安苏二字,她脸色白了一些,我叹气:“安苏并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半天她低下头,小心翼翼的抓上我手,指尖有点凉,我索性反手握紧了。
她说:“他们说你病得很重,当真能好么。”
我便笑:“等我。”
☆、三十二
宫里的人行事都颇有效率,那御医翌日便至。
彼时遣退了众人,我强撑起身子,慢慢垂下眼,做出一个恭谦的姿态,只道。
“起身不便,先与御医颌首为礼了。”
那御医年岁约在壮年,鬓角却有几缕白发,只看他摆一摆长袖,择了我榻前一方矮凳拂袍落座,迎面一股子淡淡草药气味,激得我一蹙眉。他也不说话,只取了一方干净帕子置我手上,搭了脉。
静默许久,只是皱眉:“这般痛楚,娘子也忍得?”
我淡淡一笑,侧了头往身后那团软垫上靠了靠:“嗯。”
“这病由伤寒触及隐疾,娘子本是体弱,恕老夫医术浅薄竟无力为天,实在是有负陛下嘱托。眼下老夫也只能为娘子开几贴暂缓病痛的方子了,娘子这些日子若有什么喜欢的事情,都趁早做了吧。”
这番话意料之中,我笑着听着,心里却又莫名欢喜。
“唔,只怕我要御医做几件事情了。”
“但讲无妨。”
“我听闻惠庄皇后生前一直由你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