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秀忍不住泪水,低头抽噎起来。
程笑卿同情地看着她。看她哭够了,才缓缓说:
“你根本不需要照顾她一辈子。”
三秀没听懂程笑卿的话,困惑地望着程笑卿。
程笑卿道:“她比你坚强的多。有一次我给她诊治,你那时候不在,她对我说:‘程大夫,是不是只要和我沾上关系,准没好事呢?’我问她怎么会这么想。她和我说了小时候遇见强盗,剧团里的人都被杀的事。又说在王府的时候,有个蒙古人为了救她,被杀了。她甚至还觉得陶小姐的事也是自己的责任。最后还说:‘其实你坐牢的那阵,我也有点喜欢你……’
“我当时很震惊。我想起了很多事。以前我觉得她是个江湖骗子,瞧不起她。现在我不敢这么想了。陶小姐嫁给了不花特穆尔,我就消沉成了这个样子。她呢?她简直时运不济到了极点,可还是会说会笑。总而言之,她比你坚强得多。——你比我了解她,应该更清楚。你别把自己想那么高尚,就算没了你,她也能活下去。”
“不是这样的。”三秀矢口否认,“我才没有……”
“你是想要赎罪?”程笑卿道,“那笔赎金的来历,和陶小姐的……事情——你没和她说起过,但内心又觉得对不起她。所以才说要照顾她一辈子。是不是?……但她是怎么想的呢,你有没有想过?你作茧自缚,还要把她也和你一起勒死。什么耕地的狗……你根本就是个活死人!只不过是因为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一番当头棒喝,三秀哑口无言。
窗外西北风呼啸着吹开了窗子。程笑卿起身去关窗。三秀留在原地,仔细咀嚼着程笑卿的话。
她不得不承认,程笑卿此时就是她的恩人。此前,她觉得自己就好像在一间没有门窗的密室里,无路可逃,即将窒息。现在,那屋子墙壁突然从外面被砸出了一个大洞,一下子敞亮了。
她望向程笑卿。
哈。哈。
就在同时。
她听见正在关窗的程笑卿发出自嘲的笑声。
……为什么?
程笑卿重新坐回椅上,停止了笑,长长一叹:
“我这个人呐,就是喜欢说教。我自己又算什么呢?”
他摇了摇头。
“——我的铁镇纸没了。”
“那对铁镇纸,我从牢里回来就找不见了,一起还丢了很多东西。——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陶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她不是嫁给了不花特穆尔……”
程笑卿连连摇头。
“是做妾!”
三秀惊呆了。她这些天一直闭门不出,现在才知道原来事实比她想的更加不堪。
“陶家的老家在浔阳,那是以前大宋朝的地方。她家,是不折不扣的南人。一个蒙古王爷的世子,会娶一个南人做正妻吗?”
三秀听了,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那洵美岂不是被骗了?”
三秀想,当洵美心如死灰地乘着轿子到了赵王府,却发现喜轿不是从正门,而是从旁门抬进去,也没有行礼,就……内心一定益发绝望。
“大概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吧。不过陶家茶盐官卖权的确回来了。不花也不算失信。”程笑卿凄然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实在太没用了。三年前,我和你说我要做铁镇纸,要占尽天下绝妙好辞,折不断压不弯。可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到底写出过什么?不花特穆尔张扬跋扈,草菅人命。他是王爷,且不说他。看看这大元朝的律法,蒙古人闹出人命,只要赔钱私了就可以高枕无忧;前朝大好的江山,万里良田,随随便便就占做牧场,供他驱使牛羊,践踏得腥膻一片;汉家子弟抓为奴隶的更是数不胜数……
“他们对我说:你们汉人不准科考。好,我写戏,我做大夫,我不科考了。可我到底最后写了些什么?我不敢写那些!我只能写写《美人瓶》这种东西,写点花前月下,写点烟粉灵怪,写点秾词艳曲。我写了,大都城里的汉人来看。他们沉溺在这种神怪新奇的玩意里面,看完了,继续过他们奴隶的生活。生病了来找我给他们看病。我治好他们,他们走出去,又是一群行尸走肉……我是个怕死鬼。‘铁镇纸’,说什么大话,不过是个软骨头而已!”
程笑卿越说越激愤,额上青筋暴起。三秀担忧地看看窗外,害怕他的话会惹来官府的耳目。
程笑卿瞧出三秀的心思,站起身来,走到屋子凌乱的一角,猛地揭开那里凌乱堆积着的纸张。
下面压着的是一张椅子。
虽然是椅子,却装着两只大轮,看上去十分沉重。
“我在前朝笔记上看到过这机关的记载,前些天和木匠商量做出来的东西,昨天做好了——你拿去让瓶娘试一试。”
三秀试着坐了上去,操纵两边的把手,发现操作起来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困难。如果瓶娘有了这个,就不必整日闷坐在屋里了。三秀觉得心中一片轻松。
“虽有这个东西,还是要多帮她锻炼一下双腿,扶着她,试着让她走一走。你要有耐心啊。她是个好姑娘,你不要辜负了她。”
说到最后,程笑卿忽然语重心长起来。三秀先是觉得有点好笑,忽然又觉得气氛有些异样,不禁提防起来。
“你这是……”
三秀话音未落,程笑卿把桌上的一把钥匙向三秀掷了过去。三秀赶忙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