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听到呼唤声,朝声源处望去,果然是石勒这个羯胡。
他正挤在人群之中,一面往前挤,一面朝自己不停地挥手,好容易才挤了进来。他的脸上挂着一贯乐天派的笑容,见面就和刘羡勾肩搭背,感叹道:“你真是变红人了,一转眼一个多月根本见不到人,眼下还被这么多人围着,险些挤死我了!”
刘羡则打量着他身上穿着的绸缎袍服,还有头顶不伦不类的束冠,也玩笑道:“你也不赖啊!还记得十几年前你说要飞黄腾达,现在你可算是做到了。”
由于汲县之战的功劳,汲桑石勒一行人也得到了封赏,汲桑被封了个东亭侯,石勒则是被封了个关内侯,在如今遍地公侯的洛阳朝廷,这或许不算什么爵位。但对于此前还在亡命天涯的乐平马贼来说,却算是彻底翻身了。
“哈哈,这才哪到哪啊!”石勒对此当然是非常受用的,但他随即又自吹自擂道:“眼下虽然值得高兴,但不过是我人生的一个小小节点,刘羡,你看着吧,我以后还能再创辉煌呢!”
“哦?”刘羡见他如此自信,不由问道:“那你以后有何打算?不留在京畿吗?”
“京畿有什么好待的?我以前就来过了嘛!这洛阳城虽大,但是可供人奔驰的地方却小。别忘了,我是属马的人,不自由的地方,我可不愿意多待。”
说到这,石勒指着不远处的卢志,得意洋洋地道:
“我们已经和那位卢长史说好了,他很欣赏我们。等回到河北,就让我义兄去担任赵郡太守,我去担任赵郡都尉,这么一来,嗨呀,我们也算是一方诸侯了。”
此时随着赵王一党覆灭,赵国也被撤销,恢复为赵郡。看来卢志是为了加强对冀州的掌控,便启用了这群乐平马贼,将他们封官此处。
可刘羡见石勒这没个正形的样子,不由有些为当地百姓担忧了,询问道:“治理地方与打仗可不是一件事,你们有上阵杀敌的胆量,能办好民政吗?”
“这有什么难的?”石勒毫不担忧。
“哦?莫非你有经验?”
“没有经验。”石勒理所当然地说道:“可有谁是天生有经验的?没有经验就去学嘛!我又不是不懂装懂的人,等到了当地,我就去请几个当地的先生来,不耻下问,让他们一件件地教我。”
“就算我不如你聪明,可一天学不会,一年还学不会?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难住人,如果难住了,无非是不愿意坚持用心。”
在常人眼中,石勒这番话是毫无道理的。有句话说得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想要做成什么,最好讲究个三思而后行,怎么能说,事到临头了再开始准备呢?须知一旦将事情搞砸,大概率就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但刘羡却听懂了石勒的人生哲学。对常人而言,失败或许是不能接受的。但对于石勒来说,他并不在意失败,或者说,他早就对失败习以为常了,只是将其作为自己人生中的一幕风景。成是风景,败也是风景,成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风景他是否看过。
或许在石勒的眼中,人生像是一场有趣的游戏。他将自己置于人世之外,用人世的种种悲欢离合来娱乐自己,这似乎有点像孙秀,但根本上却有所不同,因为他是真的热爱与享受自己的人生。
从这点来说,刘羡颇为喜欢石勒,甚至有点由衷地向往。故而他说道:“那好吧,若在赵郡遇到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你也可以来信问我。”
“嗬,你这是小瞧我了!”石勒却有些不满,看得出来,时过境迁,如今的他也有些自尊与自傲了,“刘羡,你给我等着,潜龙终有在天日!下一次我们再见面,我一定要让你大吃一惊!”
这誓言似乎已经说过太多次了,每次再见,石勒似乎都没有做到,而现在再讲,无非又是一次重复罢了,甚至显得有些孩子气。刘羡当然也不会再当真,只是笑道:“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谈笑之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七里涧的尽头,马上就要看见邙山山道了。
司马颖对送别的二王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十五兄,齐王殿下,就送到这里吧!望二位在京畿合舟共济,顾全大局,还天下人一个太平。这样一来,我在邺城也就能安心奉母,无有忧虑了。”
司马乂和司马冏对视一眼,都承诺道:“请十六弟(成都王)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
再拜之后,齐王与长沙王下了车,目送着浩浩荡荡的成都王车驾渐渐远去,消失在邙山山道的林影之中。良久之后,两人再相互对视,都面露茫然之色,他们还未从司马颖这一离奇的决断中恢复过来,需要时间来考虑对策。
而越过邙山的司马颖,也正回头南望,他已经看不见洛阳,只能看到横亘在眼前的邙山。沿路的墓碑令他心生凄凉,胸中随之涤荡出一种颇为微妙的波澜: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真亲手放下辅政权力后,他回忆这充满戏剧的亲王之旅,忽而感觉自己空落落的一无所有,继而产生出一种饥饿感,对现状感到不满。
正当这时,右长史郑琰忽而靠近了车驾,向司马颖说道:“殿下,殿下,您有空吗?”
司马颖笑道:“这哪里需要问?我这里有别人吗?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郑琰对司马颖道:“殿下,您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吗?您想要成就大事,我军中还缺少一位能整军治兵的统帅啊。”
司马颖点点头,可惜道:“是这样,昨日我让子道去招揽刘羡,可惜竟不成功。”
提起卢志,郑琰心中顿生不快。他与卢志虽然并列为左右长史,但这一次勤王大战中,自己几乎没有立下任何值得一提的功劳,而卢志则几乎成了朝野公认的贤臣,这令他心中恨极,并下定决心,在返回邺城后,要把卢志踩到泥里。
不过此时此刻,他还是掩盖住了自己的情绪,谈笑自若道:“确实可惜啊,不过殿下还记得,我前几日曾说,有一位人才,只要殿下将其从狱中捞出来,必然能使征北军司大振军威。”
“你说得是……”司马颖顿时回忆起来,确有此事,之前郑琰托他向齐王司马冏说情,希望从诏狱中招揽一人,称其为帅才。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司马颖欣然应允此事,只是时间短暂,至今却还没见过。
他欣喜击节道:“好啊!我一见贤人便高兴,快把他请过来!”
郑琰微微一笑,将身后一骑拉至车前,对司马颖说道:“殿下,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陆文海,也是陆逊之孙,陆抗之子。”
陆机坐于马上,深吸一口气,对司马颖微微躬身,拱手道:“机虽不才,愿向殿下说王霸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