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缠裹着生皮条的手指向下,最终落在了腰间那柄同样沉默的、象征着帝国最后尊严的横刀刀柄之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生牛皮和层层缠绕的布条,顽强地渗入皮肤,直抵骨髓。那寒意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他握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微微跳动。
铠甲下,汗水早已浸透了内衬的麻衣,在初冬的寒气里冰冷地贴着脊背,混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与陈年血腥交织的气息,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属于长安城的甜腻脂粉香。
两种气息在冰冷的甲胄下无声地厮杀、交融,最终凝成一股令人作呕的铁腥味,弥漫在口鼻之间。
封常清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的气息直冲肺腑,带来一阵冰寒的刺痛。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被恐惧、贪婪、麻木或疯狂的火焰扭曲的脸,扫过他们怀中紧抱的、地上散落的、那曾经价值不菲如今却沦为裹尸布般存在的绫罗绸缎。
恐慌像瘟疫,瞬间在宫墙内外炸开,以令人窒息的速度蔓延。
那十五万铁骑的蹄声,裹挟着渔阳鞞鼓的闷雷,虽远在千里,却已震得大明宫九重丹陛上的琉璃瓦簌簌作响。
金銮殿上,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凝固如铅,沉甸甸地坠着,唯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龙椅上那位曾开创盛世的天子,此刻面色是失血的灰败,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殿外那片骤然变得狰狞的天穹,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往日指点江山的从容,早已被这晴天霹雳击得粉碎,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
侍立一旁的杨国忠,那张保养得宜、惯于堆砌谄媚笑容的脸,此刻也扭曲得不成样子。
惊惧如同毒藤,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肺,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扭过头,目光像淬了火的钩子,狠狠攫住殿中跪着的人,指甲深深陷入身下紫檀木扶手光滑冰冷的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封常清!”
他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你听见了吗?十五万!十五万虎狼之师!披甲执锐,日夜兼程!六十里一天!”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再看看你手里有什么?啊?拿什么去挡?!”
他那只保养得如同贵妇的手,颤抖着指向殿门外那片混乱得如同沸粥的广场。
那里,刚刚被仓促拼凑起来的所谓“禁军”,正在几个面无人色的小黄门带领下,乱糟糟地排着不成形的队列。
一股浓烈的市井气息混杂着皇家府库里陈年绫罗绸缎的熏香,直冲殿内。
“东市的绸缎贩子!西市杀猪的屠户!还有一个老瞎子!”杨国忠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你,封常清!就带着这些货色,去挡安禄山的铁蹄?!去给陛下尽忠?!”
阶下,封常清单膝点地,甲胄上蒙着一层薄薄的、从殿外带进来的尘灰。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宽阔的肩膀线条绷得笔直,像一块沉默的、被投入惊涛骇浪中的礁石。
“臣,领旨。”
他的声音不高,沉厚平稳,穿过杨国忠尖锐的嘶吼和殿内压抑的抽气声,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镇定。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没有气壮山河的保证,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像重锤砸在死水之上。
他深深叩首,然后霍然起身。那身久未披挂的明光铠,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沉闷的摩擦声。
他不再看龙椅上失魂落魄的帝王,也不再看身旁面如土色的同僚,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这死气沉沉的殿堂,走向那片混杂着绝望、贪婪与一丝荒诞的喧嚣。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原来,这便是盛世的真相。
剥开那层金粉涂抹、脂香熏染的锦绣外衣,内里,竟是如此狰狞而血淋淋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