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背影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适时地挡在了李白面前,脸上堆着职业化的、不容置疑的假笑:“李翰林,您醉了。我家小姐姓宗,乃曾当朝宰相宗楚客大人之孙女。您认错人了。请自重,莫要惊扰了小姐。”
语气恭敬,却字字如冰锥,扎在李白混乱的心神上。
宗楚客之孙女?宗氏?
李白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那抹碧色的身影已在丫鬟的簇拥下,迅速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兰草香,和他指尖残留的、虚无的触感。
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又酸又痛。不是紫嫣?宗氏?宰相之女?一连串的身份信息砸得他头晕目眩。
可那张脸!那个眼神!那个小指微翘的动作!世间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不……不可能……”李白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地盯着那空无一人的水榭,仿佛那里还残留着那抹惊鸿一瞥的幻影。周围宾客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那些探究的、嘲弄的、同情的眼神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原地。
“李翰林,您看这……”先前那个文士再次上前,带着几分尴尬,想要打圆场。
李白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了他。
“滚!”
他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如同困兽。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弯腰一把抄起地上那个空瘪变形的银酒壶,看也不看,仰头将壶底残留的最后几滴辛辣液体灌入喉咙。
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却丝毫压不住心口那片冰冷彻骨的茫然和翻江倒海的惊疑。
封心锁爱?多么可笑的自以为是!那道他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竟在惊鸿一瞥的瞬间,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碎裂得无声无息。
他需要酒。更多的酒。烈得足以烧穿这荒谬的现实,烧掉那张酷似紫嫣、却又属于另一个陌生女子的脸!
李白跌跌撞撞地冲出喧闹的宴厅,一头扎进梁园深处曲折的回廊。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他踉跄的身影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只想逃离那些探究的目光,逃离那个将他瞬间击溃的“幻影”。
然而,脚步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朝着方才那抹碧色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理智在咆哮着危险和荒唐,可心底那个疯狂的声音却在嘶喊:再看一眼!必须再看一眼!他要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廊外,一丛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下,那抹让他魂飞魄散的碧色身影正驻足。宗氏似乎在欣赏那灼灼其华的花枝,微微仰着头,侧脸在粉白花瓣的映衬下,线条柔和得令人心碎。阳光勾勒着她纤长的睫毛,在她光洁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个角度,那种专注凝望的姿态……
李白猛地刹住脚步,将自己狼狈地藏在一根粗大的廊柱之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死死捂住嘴,生怕粗重的喘息惊扰了前方的人。他贪婪地、近乎绝望地用目光描摹着那个侧影,每一个细节都在残忍地印证着——像!太像了!那眉梢眼角的韵味,那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的沉静气质,分明就是紫嫣的翻版!
“小姐,起风了,仔细着凉。”
丫鬟轻声提醒,将一件薄薄的素色披风披在宗氏肩上。
宗氏微微颔首,抬手拢了拢披风的领口。就在她抬手的一瞬间,李白瞳孔骤缩!她的右手小指,在拢衣领时,再次习惯性地、极其自然地向上微微翘起!那个独一无二的小动作,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李白记忆最柔软的地方!
“紫嫣……”他痛苦地闭上眼,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碾磨,带着血沫般的苦涩。不是巧合!绝不可能是巧合!那刻入骨髓的习惯,怎会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
“什么人?!”丫鬟警觉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惊疑,猛地朝李白藏身的廊柱方向看来。
李白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将身体更深地缩进阴影里。心跳如雷,几乎要冲破喉咙。
宗氏也循着丫鬟的目光望过来。她的视线平静地扫过那根廊柱,阴影处空无一物,李白已瞬间矮身蹲下。她秀丽的眉头再次微微蹙起,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平静。
“许是看错了,一只野猫罢了。”宗氏的声音响起,清清冷冷,如同玉石相击,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凉意,“走吧,有些乏了。”她不再停留,转身带着丫鬟,沿着另一条花径款款离去。
直到那抹碧色彻底消失在花木扶疏的深处,李白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廊柱,缓缓滑坐在地。金砖地面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侵入骨髓,却远不及他心头的冰冷和混乱。
野猫?在她眼中,他方才的窥探,不过是一只见不得光的野猫?
羞耻、愤怒、还有那灭顶般席卷而来的、无法言说的巨大失落,几乎将他吞噬。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不是她?那这该死的相似从何而来?那独属于紫嫣的小动作又作何解释?
“封心锁爱……呵……”李白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嘶哑干涩,在空寂的回廊里回荡,充满了自嘲与苍凉。他摸索着腰间,却发现酒壶早已空空如也。一股强烈的、近乎自毁的冲动攫住了他。
“酒!拿酒来!”他猛地捶了一下地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嘶吼。声音在雕梁画栋间撞击、回荡,最终消散,只留下更深的死寂和空虚。
然而,当吼声的回音彻底消失,另一种更执拗、更疯狂的念头却在心底破土而出,迅速疯长。
不,他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必须知道真相!这张脸,这动作,这让他瞬间溃不成军的“巧合”,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上天残酷的玩笑,还是……他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去想的、那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
跟踪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理智告诉他这是下作、是危险、是自取其辱。宗楚客的掌上明珠,岂是他一个浪荡诗人能觊觎窥探的?可心底那个疯狂的声音在呐喊:只看一眼!再偷偷地、远远地多看几眼!也许……也许能找到答案,能解开这噬心的谜团!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渐渐浸染了梁园的亭台楼阁。白日里的喧嚣褪去,只余下虫鸣唧唧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