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分到了一小片。他捏着那点碎屑,久久地看着那个捧着空油纸、重新闭目端坐、仿佛与身后嶙峋礁石融为一体的老和尚,眼神极其复杂。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一点东西放进了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咀嚼着某种沉重的东西。
荒岛上的日子依旧艰难,靠挖掘草根、寻找岩缝中渗出的可怜淡水维生,不断修补着那两艘破船。
但那股彻底绝望的死气,却悄然消散了。每当有人支撑不住,眼神再次黯淡下去时,总会下意识地望向那个端坐如磐石的身影,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座灯塔。
又不知漂泊了多少个日夜,当清晨第一缕微弱的晨曦刺破厚重的海雾,染红了东方天际时,一个年轻的船工,正趴在船头残破的栏杆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茫然地望着无边无际的灰蓝色海水。
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瞪圆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剧烈收缩!他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揉了揉,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哽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爆发出了一声撕裂寂静的、变了调的嘶喊:
“陆……陆地!是陆地!快看啊!是陆地!我们……我们到了!真的到了——!!!”
这声嘶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艘死气沉沉的破船!所有还活着的人,无论是瘫在角落的,还是靠着船舷的,都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弹跳起来!
“在哪?在哪?!”
“天啊!真的!是山!有山!”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
“呜呜呜……我们……我们活下来了……”
哭泣声、狂喜的呼喊声、语无伦次的祈祷声瞬间爆发出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乱。
船工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拼命地调整着破烂的船帆,操纵着几乎失灵的方向舵,朝着那片朦胧的、却代表着生的海岸线冲去。
鉴真在祥彦和思托的搀扶下,也来到了剧烈颠簸的船头。海风猛烈地吹拂着他单薄的僧袍和灰白的须发。他空洞的双眼,依旧“望”着前方那片模糊的、嘈杂的声浪来源。
那张饱经风霜、刻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狂喜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然而,他那双枯瘦的手,却紧紧地、紧紧地攥住了身边两个弟子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船,终于在一处陌生的海滩上搁浅了。船底摩擦着砂砾,发出刺耳的声响。
祥彦和思托几乎是半抬半架着,将师父小心地搀扶下船。
鉴真的双脚,那双曾踏过大唐无数名山古刹、也曾深陷岭南瘴疠泥沼、更在惊涛骇浪的甲板上死死站稳的双脚,终于,踏上了这片冰冷、潮湿、带着完全陌生气息的泥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那双布满老茧、曾抄写过无数经卷、也曾摸索着修补过破船、此刻沾满了陌生沙粒的手,颤抖着,深深地插入了脚下的泥土之中。
他捧起一捧,泥土冰冷而潮湿,颗粒的触感陌生而粗粝。他低下头,无光的双眼似乎要穿透这黑暗,看清这片土地的颜色。
他将那捧泥土凑近鼻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泥土的腥气、海水的咸涩、还有某种从未闻过的草木气息,混合着冲入鼻腔。
他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微耸动的肩膀,泄露着那平静外表下,如同地底岩浆般汹涌澎湃的激流。
无数次的失败,五次的折戟沉沙,海上的惊涛骇浪,官府的刀光剑影,荒岛的濒死绝望……所有的艰辛、所有的牺牲、所有的信念,都沉淀在这一捧冰冷的异乡泥土里。
年轻的日本僧人荣睿,在普照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奔下船。
他扑倒在鉴真脚边的沙滩上,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剧烈地颤抖着。他仰起头,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看着眼前这位双目失明、形容枯槁、僧袍破烂却如高山般屹立的老和尚,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语句:
“师父……您……您的眼睛……明明……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了……为什么……为什么您还能……还能来到我们这里?这……这怎么可能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撼、无上的崇敬和一种近乎神迹降临般的迷惘。
鉴真缓缓地直起身。他轻轻拍掉手中的泥土,仿佛拂去一路的风尘。那双无光的眼睛,“望”向荣睿声音传来的方向,也“望”向这片等待了太久的土地深处。
海风吹拂着他灰白的须发,晨曦为他清癯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他那干裂得渗出血丝的嘴唇,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牵扯,最终,凝固成一个极其微弱、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光明的弧度。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礁石,却带着一种足以劈开混沌的坚定与温暖,清晰地回荡在初生的晨光与海浪的低语中:
“因为,贫僧心中,自有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