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姜宥仪面无表情地与肖月华对视,“既然副院长和其他老师们都觉得是我,既然在参与处理当年那场火场命案的所有人的视角里,茉莉已经死了,那你为什么还在找我,甚至在十六年后,还把委托递到了林意那里?”
肖月华既悲哀又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你。”
姜宥仪挑眉。
“因为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肖月华神色惭愧地低头搓了把脸,“我没有孩子,不管你信不信,当年我确实偷偷地把你当成过我自己的女儿……没有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
“……”姜宥仪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一样。
她本能地觉得无比的讽刺荒谬,可在这种情绪之下,心底在幼时已经被肖妈妈埋下的柔软和依恋仿佛勾住了恨意一起纠缠拉扯,让她没来由地也感受到了难过和失望。
沉默里,她原本尖锐的讥讽最后变成了一句时过境迁后的唏嘘,甚至没带什么情绪,平静得像是一个陌生人的点评,“可是,也没有母亲会将自己的孩子拱手送人。”
肖月华把捂在脸上的手拿了下来。
她想让姜宥仪觉得自己是在故作姿态,因此不着痕迹地搓掉了掌心上的一丝水迹,在重逢之后,第无数次地对姜宥仪说:“是我对不起你。”
姜宥仪不想再听这苍白的道歉了,即使能感受到肖月华真的在发自内心地悔过,但对她来说,现在的道歉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所以她绕开了刚才的话题,问肖月华:“你找我做什么?”
“道歉,忏悔。还有……”年迈的女人顿了顿,认真地看着对面那个如今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孩儿,“做你想让我做的事,以此来补偿你。”
姜宥仪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答案,此刻倒是真的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会想让你做什么事?”
她问肖月华,但并没打算等她的回答,她十指交叉,小臂撑在腿上,微微向前探出身体,在彼此陡然拉近的距离里,几乎是以好奇的态度,自顾自地接着刚才的话题,一边解释一遍追问道:“我要让每一个曾经伤害过我的人都付出比我当年更惨痛的代价——那么肖妈妈,你觉得,我想怎么对你?”
姜宥仪的声音很轻。
她的态度明明没有什么变化,可肖月华却实打实地从她此刻的问题里,感觉到了形若有质的威胁感。
“茉莉……”
肖月华看着对面这个饶有兴味地等着答案的孩子,艰难却也诚恳地回答她:“你可以要求我对你做任何事,只要不违法,只要不伤害别人。”
“哦,”姜宥仪把前倾的身体收了回来,她直起身,交叠的双手自然地放在腿上,理所当然地奚落着品评道:“对我见死不救之后,你又有了道德底线。”
肖月华无法反驳她的话,也不想辩解,她沉默着,看着姜宥仪站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别人收了素察什么好处你不知道……”
她像一只在安全环境里漫步的猫,听不见声音的脚步绕到了肖妈妈的身后,伴随着语调的拉长,她双手撑在了肖月华座椅靠背的两侧,然后一边说话,一边俯下身,以一个仿佛亲密的姿势,将头挨近了肖月华的耳边——
“肖妈妈,那你呢?”她用很轻的声音温柔地问肖月华,说话时的气息几乎打在了对方的耳垂上,“你收了他们什么样的好处?”
姜宥仪态度温柔,但肖月华觉得自己脖颈间被她气息扫过的地方,都被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肖月华下意识地跟随着她的动作而转过脸去……咫尺的距离里,姜宥仪的脸在她眼前放大,这个小时候一直依赖着她的孩子,此刻的表情几乎是善解人意的,可是她却在那张如今人畜无害的脸上看出了一种近似于天真的残忍。
——就好像她曾在福利院里见过的,有的孩子碾死一只蚂蚁,可能并不是因为好奇心作祟,而是源自于本能的破坏欲。
肖月华是紧张的,但是她不害怕。
她只是觉得可惜,明明当初的茉莉,是那么善良那么单纯的孩子。
“我没有收过任何好处。”
大概是因为想到了从前,再看姜宥仪的时候,肖月华从愧疚里生出了一些曾经她认为自己不配有的心疼和遗憾来,“他们只是告诉我,当天晚上会有人来接你,如果想保住那份工作的话,我就必须装聋作哑,把这件事压下来,当作不知道。”
她木然地说着事实,末了一直在回答问题的她,却在这样明明亲近、却又仿佛相隔甚远的距离里,问了一件从姜宥仪进门不久开始,一直到现在,始终耿耿于怀的事,“你刚才说……你少了一个肾?”
肖月华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撑在椅子靠背上的右手,因为始终盘桓在心中的那个猜测而恐惧,“他们当初把你带走,难不成是……”
无论如何,肖月华都无法把那个答案显而易见的猜测完整地说出来。
她掌心很热,姜宥仪顶着雨被浇了个透心凉地来找她,手到现在都还是凉的,倏然被这么握住,仿佛被烫了一下,不自在地抽出了手。
“对。”
明明是在对伤害过自己的人龇牙,可在忽然感受到的不合时宜的关切里,姜宥仪却又猝不及防地丢盔卸甲……她直起身来,收起了故意威胁肖月华的禁锢一般的姿态,没了方才的阴阳怪气,连语气也就此生硬下来,“你不是说你们福利院的那些人,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为什么被带走吗?”
“素察的女儿,也就是瑞森资产的唯一继承人,她当年得了急性肾衰竭,急需寻找合适的配型来做换肾手术,他们从合法的渠道里找不到能够配型成功的肾源,所以把目光瞄准了当年孩子如同地里的萝卜一样扎堆的福利院。”
她说着嗤笑一声,绕到肖月华面前来,掀开了衣摆的衣角,让人看见了自己左侧腰腹间那道在十六年后仍然狰狞的术后瘢痕,一字一句地揭开了那个丑恶的、赤裸裸的真相——
“安娜跟我同岁,而我是当年福利院中那些孩子里面,唯一跟她配型成功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