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贺紫达此时已走到洞库门前,正得意地看着他的少将儿子受窘。老头成心用他的树枝拐杖敲了敲能防得住核袭击的巨门,以京剧道白唤道:“老乡,开门来!”
那四名敬着礼的哨兵不露一丝笑意。
“贺军长,我要去陪老首长了。”“中尉!”贺子答叫住已转过身去的中尉。中尉依旧耐心地解释:“实在对不起,军委办公厅……”
“我遵命就是。我是想提醒你,陪着那个老头时,不要一口一个老首长,他不爱听这个。老头接到离休命令时,最后一个职务是大军区副司令员,你该叫他贺副司令。”中尉应道:“是!”
中尉奔至巨门一侧的电话亭,拿起电话。在隆隆的钝响中,巨门开启一条一米的缝,里面十分幽暗。
贺紫达走进去,待眼睛逐渐适应,他看到一侧有排红灯,灯下走来个戴着值班员袖章,手中拿着一册登记簿的中士。中士道:“老首长……”中尉立即纠正:“贺副司令。”中士改口:“贺副司令,请您在登记簿上签字。您迟到了一分钟。”贺紫达盯了中士一眼,签完字,把笔摔在本子上。
正面,是一座铁门。门自动打开,走出一名下士。下士:“老首长……”中尉:“贺副司令。”下士:“贺副司令,请您签字。您迟到了一分钟。”贺紫达再也没有脾气,签完字就往前走。
又是座铁门。门自动打开后走来一名军官,身穿白大褂,手里还捧着一件。贺紫达抢先道:“我老汉迟到了一分钟。”中尉也先说:“这是贺副司令。”军官笑笑:“贺副司令,请更衣换鞋。”军官协助贺紫达穿上带有特殊标志的白大褂,并穿上一双古里古怪的套鞋,又来到一处铁门前。
门打开后,漆黑一片。
灯骤然大亮。这是一间宽阔大厅,正前仍是铁门,不过门上有一行金塑大字:中国人民解放军档案馆。
中尉面带抱歉之色地说道:“贺副司令,本来按照规定您可以进入最后这道门,站立一分钟,参观本馆概貌,但是您……”贺紫达应:“权当这份眼福让那泡尿尿啦!”中尉笑笑:“贺副司令,您右边请。”
右侧长廊,紫光幽幽,有无数小门,门上镌有外人弄不懂的编号。神秘与静穆中,贺的拐杖与四只穿上套鞋的脚发出怪里怪气的声响。
一处门前,立着一名穿白大褂的女中校。中尉停住:“贺副司令,您在这里。”女军官敬礼:“第十八咨询室研究员叶知雨。贺副司令员,您好。”
咨询室不大,一套微机设备前是沙发、茶几,对面的墙上是一块投影屏幕。贺站着扫视了一圈。女军官端出比较考究的茶具,问:“您的茶,浓一点儿,还是淡一点儿?”贺:“怎么,走了一大堆的门,最后,就我们两个谈?”女军官答:“是的。”
贺紫达不信任地看了看女军官,问:“小姑娘,你知道我到这黑咕隆咚,神乎其神的鬼地方是干什么来了吗?”女军官虽无官阶傲慢但不乏性别傲慢,她反问了一句:“您到什么地方来了?”老贺紫达看看对方,改口:“到你这仙洞里来。”女军官马上应道:“谢谢。”
女军官几次请贺紫达坐下,贺均站立不睬,女军官只好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投影屏上出现文字,女军官同时说明:“根据中央军委办公厅一九九二年十月十六日上午八时十四分,通过D系统传来的指令,贺紫达副司令员到三十六号基地,主要目的是为查询其第一个妻子杨怡,一九四七年于大石山解放区蒙冤致死的详细原因。以下是有关杨怡同志的全部资料。在提供资料时,可以记录,但不允许复印。”
贺紫达有些发愣。
“您可以先看看原件。”女军官拿起一本装在塑料袋里的发黄卷宗,并端起茶杯递过来:“如果您需要记录,茶几上有纸、笔和花镜。”贺紫达的眼睛一直朝着屏幕,未接卷宗和茶杯,仍不大信任地:“你多大了,小姑娘?”
女军官肯定是在“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堆里打交道打惯了,带着先发火力压制的气势,直视贺紫达,干脆应答:“周岁三十四岁,女儿三岁,因此您别叫我小姑娘。另外,我是我国首届军事学硕士,在这里从事我军普通军人特殊案情研究工作已经三年零七个月了。”
贺紫达顿了几秒,举起拐杖,敲了敲屏幕上的两处文字:“什么叫‘第一个妻子’,我老贺又没讨第二个老婆!去掉!还有,杨怡的怡字应该是仪表的仪!”女军官看了一下,马上道:“您有权更改这条资料。谢谢。”
贺紫达终于在沙发上坐下来。女军官也回到微机前坐好,她对侧前沙发露出的贺的后脑勺说道:“原件上有些手写的字迹不清,请您告诉我,我将它显示在投影屏幕上。”
贺翻了几页就合上了:“这些东西,四八年在解放军总部我就看过,我现在来,是想听听你们现在是怎么说的。”女军官:“那么贺副司令,开始吗?”贺盯着屏幕:“开演吧!”
女军官操作一阵,照原文念着屏幕上出现的文字:“杨仪,女,一九二七年五月生于浙江省金华县一个从事土产贸易的富商家庭。中学时代受我地下党的教育投身革命,并于一九四五年奔赴延安,就学于鲁迅艺术学院。一九四六年底与榆北军分区司令员贺紫达结婚后,被派往上海,负责著名的民主人士邵梦迟老先生与我党的联系,公开身份为女佣。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反动当局为恐吓、镇压民主运动,抄砸邵老先生府宅,杨仪等人一同被捕于提篮桥监狱。在狱中,邵老先生曾力劝杨仪趁身份没有暴露,权且在监狱当局的拥护国民政府的声明上签字,争取出狱。杨仪不从,邵老先生便口述了一条密语:LX207,称其是极为重要的情报,必须及早送到仙霞路鸿福绸布店。在此情况下,杨仪为完成任务而签字出狱。但上海仙霞路上根本就没有那样一个店铺。一周后,邵老先生被杀害。杨仪辗转至大石山解放区,在独立旅任机要译电员。当年八月,提篮桥监狱书记官王生华携带部分档案资料投奔革命,关于杨仪在拥蒋声明上签字一事引起中央保卫局重视,派专人楚风屏将密件直送独立旅旅长姜佑生,令其临机处置。在审查中,杨仪承认其事,同时又说,邵老先生还曾嘱咐:如果不能将密语传给那个绸布店,就只能将来直接将出狱真情及密语告知中央的吴大姐。届时,大石山面临国民党多路进攻,情况危急,姜佑生数次电报询问中央,但吴大姐恰在苏联治病,无法核实杨仪辩词。当时杨仪已怀孕临产,不便随部突围,同时她身为机要人员,掌握我军大量核心机密,案情不清且不能留在敌区,在这种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杨仪本人于一九四七年九月九日凌晨跳崖自绝……”
“不,不对,不是自绝!”贺紫达突然暴怒地吼道,“是那个姜佑生杀了她!是那个姜佑生逼得她跳崖的!”女军官沉默一阵,缓缓答道:“贺副司令,您无权更改这条资料,如果您坚持,请与本馆第三室联系。”
贺站起来,转过身,冲着女军官继续吼:“到今天了,你们还是这样讲!我用不着与任何人联系,我知道是姜佑生干的!一九三四年我和姜佑生在红三军团当红小鬼时差点被打成AB团,也差点被一个混蛋为了省子弹逼着去跳崖,幸亏是老号长谢石榴救了我们。可后来姜佑生也学会了神经过敏!也学会了整人!整整四十五年了……尽管这个姜佑生半年前已经死了,但我绝不能饶了他!你们是历史,你们应该在历史上记他一笔账!知道吗?你们是历史!”
女军官也站起身,温和沉静,但还是那句话:“贺副司令,您无权更改这条资料,如果您坚持,请与本馆第三室联系。”
贺问:“到那儿找谁?!”
女军官笑笑:“还是找我。不过,那时不是咨询,而是讨论。”
老贺有火,欲脱大褂,拐杖碍事,随手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大响。这时电脑自动反应一阵,屏幕上出现一串文字,并发出“机器人”式的声音:“本室为YYZX第十八咨询室,请注意除了会话,不要发出其他声响。”
女军官马上解释:“这不是我说的,是电脑。来访者声音大一些,或不冷静,有什么异样动静……它有这样的功能。”
屏幕上又有字,“机器人”又说了一句:“对不起!”贺紫达被弄得愣怔片刻,大笑起来:“鬼东西,这是什么鬼地方!”
女军官见“警报”解除,柔声问:“贺副司令员,是否继续?”贺脱掉大褂,重新坐好,恨恨地说道:“继续!”
女军官接着操作,解说:“全国解放后,姜佑生同志的妻子楚风屏,亲自到中南海面见吴大姐,终于弄清,吴大姐与邵老先生在故乡时,曾经有一种特殊的交流读书体会的方式,他们习惯将书名或作者名用英文缩写字母代替。LX207系鲁迅文集207页。在这一页的文章标题是《救救孩子》。原来,本案的真相是,当年邵老先生在察觉杨仪已身怀有孕之后,不忍其母子被害,于是谎称有一条密语要紧急送出,将杨仪诓出监狱。此事完全是缘于一位民主老人的善意而发生的不幸。一九五一年六月解放军总政治部组织部为杨仪案正式做出结论,杨仪同志遂被定为革命烈士。结语:在战争时期,这种情况亦属十分个别。杨仪同志,以及那个未出生的孩子,确实应当被视做是为革命事业献身的。杨仪烈士永垂不朽!”
荧光中,贺紫达的面颊上两行老泪滚滚而下。随着文字的跳动,他看见的是一张张脸:杨仪、楚风屏、姜佑生、谢石榴……
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