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收回目光,朝靠背上一靠,闭上眼睛:“你很害怕?”
他没有回答,但是车子却猛然一拐,又立即恢复了正常。
“是的。”他沉默一阵后回答。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
当恐惧成为所有人共同的感受之后,很难说这种恐惧是被放大还是缩小了。
我们默默地行驶了一大段路,看着两旁人们轻松的神情,不由十分羡慕。如果生活中永远,没有波澜, 就这样平缓地过一辈子,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
车子在立交桥上绕了一圈之后,在流光溢彩的灯光里飞驰,很快便离开主干道,走上一条岔路。才一上 路,灯光便明显一暗。这是一条通往郊区的路,周围的标志性建筑比繁华地带少了很多,城市的亮化工程显 然还来不及顾到这里,只在某些高层建筑的顶楼上有几盏施工用的灯,除此而外,就是黑暗。路灯的光线也 比市中心减弱了许多,铺在地上,是昏黄的一小圈。
喧嚣远去了,耳畔安静下来,江阔天降低车速缓缓滑行。
“你开到这里来干什么?”我问他。
他将车子停在路边,抓起挡风玻璃前的一瓶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这才开口说话:“不知道为什么, 在人群中我觉得害怕。”
他这样一说,我也有了同感。的确,远离人群之后,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突然消失了,即使是黑暗,也 比热闹处的辉煌更令我觉得安全。
为什么我们会有同样的感觉?
“老王也感觉到了害怕。”我说。
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吐出来,淡蓝色的烟雾像一条蛇袅袅盘旋,车内腾起烟草的芳香。
“每个人都感到害怕。”他说。
他这话并没有让我觉得惊讶,我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从郭德昌的死开始,我们就害怕了。”他继续说,“我们不是没见过死人,我的胆量有多大,你也不 是不知道(他说得很对,在我们读书的时候,经常夜里一起出去在坟墓堆中喝酒,虽然没什么意义,倒也体 现了胆量),但是从郭德昌的尸体进入局里的那一刻起,有些微妙的变化就发生了。面对那具尸体,每个人 都害怕了,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大家的脸色都很难看,直到实习的小刘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们才知道 ,害怕的不止是自己,而是所有见过这具尸体的人。”他皱紧眉头,将脸正对着我,认真地看着我,等着我 的回应。我却心绪纷乱,只觉得这一切都如一团乱麻,纠缠难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就这样感染了每一个人?
我细细回味自己心头的感觉——郭德昌死的时候、在医院见到沈浩的时候、在梁家的房里,这种恐惧都 渗入了我的骨髓,那是一种与一般的害怕不同的感觉,仿佛害怕的不仅仅是外界的东西,而是自己。
仿佛自己身体里有什么正在悄悄萌生,而这种萌生恰恰又是我所不愿意的、甚至是厌恶和恐惧的。
这只不过是一种朦胧的感觉,我无法将其组织成有条理的语言,就这样乱纷纷地说给江阔天听。他一边 听,一边不断点头,完全没有不明白的表现,反而以一副了然的神情看着我,等我说完,他又大力地点点头 :“正是这种感觉。”
我们又仔细讨论了一番,却始终无法找出这种感觉的根源——除了那种香气,但是我们都下意识地避免 谈论那香气,仿佛那是一个禁忌。
停留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渐渐心情平复,我们便驱车返回。天已经很晚,我们都觉得疲倦,便没有再回 公安局,江阔天直接开车送我回家。
到了家门口,我和江阔天道过别,这才缓缓上楼。电梯的灯亮在11楼,我等了一会儿,觉得不耐烦,索 性一步一步朝上走去。我的住房在六楼,这么点高度,爬起来不是特别累。只是楼梯间的灯坏了,一路摸黑 上去,摸了一手掌的灰。
到了四楼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轻轻飘过我鼻间。
冷!
我打了个寒噤。
伴随着冷而来的,还有一种淡淡的芳香,熟悉的、具有魔力的芳香。
我立即站住了。
一团热气从我身边掠过,那种香气骤然一浓,我本能地伸手朝那团热气探过去,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身体 ,仿佛是只猫,也可能是只别的什么动物。那动物飞速地从我手掌下掠过,带着那种特异的芳香,消失在楼 梯转弯处。
而那种香,被风一吹,也很快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