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奎心里清楚,蛮娃大他两岁,他娶的媳妇是媒人原先要介绍给蛮娃的,只因蛮娃家拿不出那三斗麦子,媒人才把这女子又介绍给了他,也才有了今日的婚礼。从此,两家人见面绕着走,长时间都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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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到户后,王大奎家分得了二十亩薄地,一家人心齐,耕田种地,养猪养羊,铆足劲挣钱囤粮,准备给儿子订婚。他拆掉土房子,建起了砖木结构的瓦房,然后就四处张罗着给儿子寻媳妇。
山区条件差,订婚难,好在儿子在西安打工,自己谈了个山西姑娘。
可女方家穷,彩礼要得多。没办法,王大奎向亲戚借、从银行贷,才给女方家凑齐了彩礼,按对方的要求筹划着结婚的事。
王大奎挺直腰杆,在场院里向邻里们说,我儿子的婚礼一定要办得洋活、上档次,全村第一。
婚礼当天,请了三位大厨,在门前的场院里摆了三十桌酒席。八凉八热,有鱼有鸡。还未开席,酒桌就已坐满了客人。村里帮忙的、亲友们,拖家带口地都挤着上了酒桌。这些年,家家有余粮,但不是天天都能吃上肉,人们还是稀罕吃酒席。盘子上的鱼没翻身,鸡没展翅,就被大嫂大妈装进了随身带的袋子里。
客人一拨一拨来,又一拨一拨地走,三十桌流水席,备好的米、面、油,宰杀的三头猪被吃得光光净净。女方家约定来十桌客人,结果却来了十五桌,一下子乱了坐席秩序,因招呼不到位,女方家的亲戚大吵大嚷,把婚宴弄得乱哄哄的。
村里帮忙的男人们,吆五喝六地喝着酒,其中几个人没把持住,竟喝得烂醉如泥。最糟糕的是村里的赖子,喝醉了酒,睡到场院的麦垛里,打着滚,叫喊着,还骂主家吝啬,没给客人吃好。而他自己从酒席上偷藏的两盒香烟撒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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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婚礼的总管是村主任。婚礼前三天,村主任就在本村的“大家庭”
群里通知全村人回家参加婚礼。村民们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有的帮忙清扫院落,有的帮忙挂灯笼、贴喜联,把冷清的村院弄得红红火火、热气腾腾。
大型餐车提前一日开进村里,停在场院边,各种食材,垒成了小山。
大厨小工们各自忙碌着备席。
婚礼当日,王大奎一家人穿着里外全新的衣服,站在场院里,笑盈盈地同客人们打着招呼。他们能想到的客人来了,没有想到的客人也来了。
县电视台来了记者,摄像的师傅是赖娃的儿子,他扛着摄像机,跑上跑下拍摄着。镇上文化中心还派来了二十名演员,在碌碡、磨盘农具搭起的舞台上表演节目。装台布景的道具,都是出了力、流过汗的。
村主任主持婚礼,按照乡里最传统的婚礼议程,一项一项进行着。新郎和新娘拜天地、敬祖先、认亲戚,再给村里的乡亲们行大礼。最后全体村民集体合影,照合家欢。
爷爷奶奶们坐在中间,村里的人几乎都参加了,就连患脑出血后遗症的蛮娃,也穿着崭新的衣服坐着轮椅来了,新郎和新娘把他推上了台。王大奎忙上前,把蛮娃推到了自己身边。
婚礼结束后,村主任郑重其事地向村民们宣布:我们的村庄就要重新规划了,这个老村庄不久就消失了。这次就是借这场婚礼给村庄留个纪念……
家乡的皂荚树
我的村庄四周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在这些树木中,我家场院边上的那棵皂荚树见证了我的成长,也承载着我浓浓的乡愁,让我难以忘怀。
每每回到村庄,我都要在皂荚树下驻足流连。
皂荚树生长在场院边的高硷之上,树干约有六七米高,粗如木桶。浓浓的树荫下,一边是我家的场院,一边是村里的大涝池。那些年,村里的涝池里,四季都有碧绿的水。
村里的皂荚树少,就十几棵,其中有几棵长得高高的却不结皂荚。而我家这棵皂荚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当春风吹起,皂荚树就开始发芽;立夏时分,树枝上开极小的黄花,密密匝匝,香气四溢,花败时,树下洒落一层厚厚的花瓣;盛夏后,嫩黄的皂荚一爪一爪地缀满枝条。那时候,人们家里穷得连火柴都买不起,更谈不上买洗衣粉、香皂了,鲜嫩的皂荚泡沫极为丰富,去污力很强,没啥副作用,有着一种特别的自然清香。
村里的媳妇、姑娘们每攒下一堆脏衣服,就到皂荚树下的涝池来洗。
她们找好洗衣服的位置,放下洗衣盆,就用竹竿敲打树上的皂荚。她们把打下来的皂荚用棒槌砸碎,然后裹在衣服里,用棒槌槌打,不一会儿,洁白的泡沫就在水盆里泛起,再揉,再搓,最后在水里涮几下,衣服就干净了。
皂荚也成了全村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
夏收时节,人们在麦场上碾场、扬场,干得一身尘土,回到家,就拿上脸盆到涝池边洗头。他们先从皂荚树上打几个皂荚,在净石面上捣碎,揉成小团,然后,把头发在水里清洗几遍,拿碎皂荚在发丝中间来回轻揉,直到有白沫出现,最后再用清水洗干净。洗过之后,头皮不再瘙痒,感觉身心清爽。
皂荚树是我家的,人们打皂荚都得给我父母说一声。我父母也是有求必应,只要有人说了,就取来竹竿,让他们去打。也有偷偷打皂荚的,这时候,父亲就让我没事了坐在皂荚树下看着,只要打的皂荚够他们用就行了,别浪费了。
邻居文学叔,父母去世了,三十多岁还没有成家,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他拿来凳子,坐在我身边,帮我看守着。对那些贪心的人,我看着的时候,不好意思制止。可文学叔不顾忌,他站在皂荚树下,大声吼道,少打点,别不心疼!他上心负责,很让我放心。我就与伙伴们去玩了,只需偶尔来到树下转一转。后来,我发现文学叔对村里的芳芳婶偏心,看见她来洗衣服,就扛着竹竿给她打皂荚,多得用不完,文学叔就给她放到盆子里,让她拿回家去。芳芳婶的丈夫是前年去世的,她一个人养活着三个孩子,生活很艰难。文学叔这一举动被我发现后,他就红着脸不知该说啥。
回到家,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母亲,母亲警告我:别乱说。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母亲正撮合着芳芳婶跟文学叔,希望他们合成一家。但不知咋的,后来还是没有办成。几年后,文学叔去南边一个村子当了上门女婿。
每到七八月份,他都要回来打些皂荚拿回去。
初冬时节,皂荚树的叶子纷纷飘落,冷风刮过,树枝上形如刀鞘的浓黑而坚硬的皂荚在风里飘摇,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这时,我帮父亲抬来木梯,靠在树干上,父亲就上到树上,把剩下的皂荚打下来,用扁担挑到镇上去卖。记得当时干皂荚一斤四五分钱。父亲每次去集上那天的傍晚,我都站在村口等着父亲回来,因为他总会给我买本我喜欢看的书。
后来,人们的日子好过了,洗衣服很少再用皂荚了。我再也不用去皂荚树下看守了。几年后,我也离开老家到外面求学、工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我回到村里,看见场院里那棵高大的皂荚树,心里就升起一股亲切和激动之情。
当看到皂荚挂在枝头,在风中哗哗作响时,许多朦胧的记忆就又豁然打开了。我仿佛看到母亲在树下为我们洗衣的样子;想起姑娘们站在皂荚树下仰望的神情;想起文学叔给芳芳婶打皂荚时涨红的笑脸。这些画面像一幅幅悠远的山乡景致,清幽质朴,令人难忘。
我眷恋家乡的一草一木,无论在何时、何地。看到那些熟悉的树木,我就觉得是那么亲切、那么迷人,依稀如烟的往事又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