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戈功败垂成,更神奇地于疾进中卸去旧力催生新力,不知如何做到的乍进还退,变势无需丝毫的缓冲,倏忽重新拉开与叶惊尘的距离,刀花一小,遮起洞开的门户,同时疾抹叶惊尘的咽喉。
叶惊尘随之卸力,低首顿挫间,以毫厘之差躲过横戈的第四刀。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了叶惊尘此刻的战术和方才生死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有效的杀伤必在有效的距离之内。横戈能成为新生代第一高手,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对距离的把握。任他主宰距离叶惊尘不是他三合之将。在此一战前,叶惊尘对距离没有丝毫感觉,更不用说控制,横戈的第三刀本该将他斩于当场,可他不懈的斗志使他在最后关头突破了围困他多年的境界,从那一刻起他对力与距离的理解运用升入了我也许永远不能体会的高度。现在,他正是要用自己的距离挫败横戈的距离。
横戈对距离的把握匪夷所思,无论叶惊尘如何善变,他都牢牢地将距离锁定,唯叶惊尘变化之快亦大大地削弱了他的攻击力,总在毫厘之差无法伤及叶惊尘的性命。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第八刀刀刀见血,转眼间叶惊尘胸前背后左腿右臂已各著一创,却一刀比一刀伤得更轻。突破自我后,在生死间不容发中他对力与距离的理解与把握每一个瞬息都在突飞猛进,虽浑身浴血,了无喘息之机却越来越见得从容。他毕竟占着太大的便宜,只需躲过横戈十刀。即便似我这般眼拙的人亦看出,十刀内横戈很难取胜了。
第九刀劈出,嚎叫声已止,其余的一切似乎亦随之静止,古老的战场中仅动的是穷尽横戈全身功力于一击的一道亮丽无铸的刀光,若鸿蒙初开,风云为之失色。叶惊尘竭尽全力的改变距离亦无从削弱此记我平生所见的最壮丽的一击,唯有义无反顾地将断刃格在这伟大的一刀上。
旷野中骨骼脱臼的声响格外清晰,叶惊尘如断线风筝般飞出,落在丈外,犹向后踉跄几步方勉强站住,双腿不住地颤抖,显示着他的体力已严重透支。左手软软地垂下,断刃不知飞向何处,可他的表情却充满着快乐。
横戈没能如一贯地衔尾追击,竟被挫退了足足两大步。他终于受到了叶惊尘反击的压力,不得不给他以喘息之机。而他的信心亦在这后退的两步中丧失殆尽。
叶惊尘回首,压抑不住心中的快乐:“我明白了!”
他显然在对关心羽说话。他想让她分享他的光荣与快乐,就像那一次他迫不及待地从潼关赶回来。
然后,他整个儿凝固,如遭雷殛。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关心羽的手,她的手正握在岳风萍的手中。
手与手迅速地分开。横戈的刀同时跚跚而至。我猛地闭上眼睛。
你最不愿看到的往往又会忍不住去看,仅仅是一闭,我的双眼又不由睁开,却已错过很多,只看见极尽宣泄的一腿神奇地以不及反应的速度踢在横戈的刀上,刀脱手飞出。叶惊尘满脸暴戾,门户洞开。像所有优秀武士的第一反应一样,横戈毫不犹豫地挥拳,在我喊出“十招已过”前结结实实地轰在放弃了抵抗的叶惊尘的胸口。肋骨碎裂声入耳,强弩之末的叶惊尘再一次应声飞出,一路狂喷着鲜血。这一次重重地摔在丈外。
我飞身下马,冲到他的面前时,他已了无气息,魂游化外。我一遍又一遍地轮流探着他的鼻息和俯耳他的心口,希望自己弄错了什么,希望能挽回什么,希望他会再创造一个奇迹重新站起来,我好搂着他的肩头一起放吼高歌着去狂饮一番,告诉他他是一个混蛋,一个顶天立地的混蛋……
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努力,我站起来,眼前一黑,几乎跌倒。恢复时,我率先看见的是面前高我一头的横戈,他垂首看着面无血色的尸体,说不出的颓丧。一圈马匪围在他的身后,不知谁说了一句:“他死了。”横戈的腰缓缓地挺直,回复从前睥睨天下的气概,冰冷的目光盯在关心羽的脸上。
关心羽不由得向岳风萍身后躲去,岳风萍努力地挺一挺胸膛:“他已经坚持过十招。”
眼角一丝冷冷的讥讽,横戈:“不许葬他!”转身向战马走去,飞身而上,猛抖缰绳,一骑绝尘当先向北方驰去;众马贼上前接过拉着五具棺材的马车,解开那名被俘的同伙,衔尾而去。只一会儿工夫,百十人的马帮便消失在远方。
岳风萍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待横戈马帮完全看不见后,轻轻地说:“我们应该安葬他呢。”
实足的场面话,横戈不让葬的人他敢葬?岳风华的双簧果然接下:“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老八死得光彩,给我们‘小关刀门’长了脸,我们念他的好,给他建个衣冠冢就是了。多给他上几柱香。”
我看一眼关心羽。她眼中的悲伤绝不会比得意更多。
唐遮言作品集·藏刀·十八日作者:唐遮言
第三章 九月初二 尉迟宾
父亲身为东都防御史,掌握着洛阳最雄厚的兵力。在这个藩镇据地自雄的时代,武力代表着一切,可我们却受到另外两股势力的制约,迟迟无法成为一方诸侯。父亲一方面努力实现着他一统洛阳的雄心,一方面寄我以厚望。我于是受到很好很严格的教育,自幼胸怀大志。
仅仅片刻之前,还只是尉迟府的长公子,此刻我却已昂首进入家府的核心,成为决策者之一。
昨天,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子,在北市口,一刀斩杀了洛阳最牛逼的家伙骆风行,父亲与姨父洪樵隐密商了整整一夜。今天一早,六叔祖尉迟先飞、十三叔尉迟村,还有我,被招至父亲的密室。这是我第一次踏入父亲的密室,标志着我的成年。
洪樵隐和父亲一般年纪,才四十出头,却显着老相许多。他不爱说话,而说出来的都是金玉之言。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他想着问题时喜欢轻摇一年四季不离手的一把蒲扇,以前曾用过鹅毛扇,后来省起那是孔明所好,颇有抄袭之嫌,换了。眼下,他的蒲扇正轻轻地摇着:“桥公已着人查过,查不到这长发樵夫的任何来历。一个全无背景名气的后生小子横空出世格杀骆风行亦不无可能,可我暂时还是相信他该是我们耳熟能详却未曾见过的顶尖高手。这样的人,屈指可数。”
关于那樵夫的身份,已被传得沸沸扬扬,抛开那些不经之谈,传得最真切的无疑是说他就是藏刀。我对此深信不疑,看来,洪樵隐亦然。
父亲:“以骆风行的实力,没有人可以一刀将他斩杀。昨天我和樵隐恰好在庆丰楼,看得清楚不过。这是一次谋杀。虽然仅仅一刀,此一刀之前的设计却精妙绝伦、无微不至,骆风行已沦为傀儡,每一个反应都在别人的设计之中。百分之百的藏刀风格。而且,藏刀有这么做的动机。骆风行不自觉地支持着三府的平衡,他一死,北市真空,我们三家相忍已久,早已失去耐心,势必将力争北市这块肥肉。战乱,是藏刀唯一的目标。”
洪樵隐:“北市的重要性在于,谁获得它,谁将有充分的财力并将得到不少骑墙派的支持。”
十三叔:“那么说,我们没得选,只有全力夺取北市?”
洪樵隐:“就洛阳而言,北市确乎重要,若关乎整个都畿地区,荥阳与新安则为洛阳的东西门户,当先于北市考虑。譬如下棋,棋谓‘金角银边草肚皮’,荥阳、新安便是洛阳这局棋的金角,洛阳诸门为银边,北市无非肚皮。”
十三叔瞪他一眼:“依你,我们去占新安荥阳,北市就不要了?”他从来不喜欢洪樵隐。洪樵隐很少下结论,参赞军机时说话甚至于不免自相矛盾。我亦曾对此颇有微词,直到父亲向我说明其中道理:他是参谋,不是统帅。优秀的参谋只将所知所料告诉统帅,帮助统帅作出决策;而他的所料不能出于片面,需全方位的分析。于是有了矛盾。统帅的责任便是在所有给出的矛盾中抉择。
洪樵隐莞尔一笑,没有理会十三叔:“眼下,薛李二人虽没有放弃荥阳,但意义不大,尉迟献在彼已坐大,弹指可定。新安为西路关键。李迎侯的全部家当几乎压在那里,有五千以上的精兵,统帅郑百药是李迎侯的绝对心腹,李迎侯不死他不会另投他人。洛阳城内我们有五千人马,控制西、南诸门与皇宫;薛退甲的三千人马则死守着含嘉城,亦对东城诸门布防;李迎侯在洛阳只有千余人,战端一起,怕是不会恋栈于洛阳的。舍此三处,慈涧、偃师亦为兵家必争。薛退甲于慈涧陈兵三干,由次子薛弦止统领,偃师则只有两百余土兵。”
六叔祖:“薛退甲列重兵于慈润,而不在偃师阻止荣阳与我们会合,可见他与李迎侯有所勾结又互不信任。一方面免于在偃师被我们包围任李迎侯坐山观虎斗,一方面维持对含嘉城的支援并作出随时可与李氏联合的姿态,对我们保持压力。此种格局粗枝大叶却不失要领,典型的虹线野风格。”
洪樵隐:“他们是要和我们打军需战。首先确保含嘉城的大量军需,拖到我们物资耗竭,军心涣散,不战自溃。物资匮乏是我们的死脉,我们打不起军需,惟有速战速决。”
十三叔:“你倒说说,怎么个速战速决法?”
洪樵隐轻轻摇着他的蒲扇,看一眼父亲,停一会儿才说:“不动则己,一动则必击中对方的要害,如此我们方能于战争之初获得全面的主动。薛退甲步步为营,无懈可击,不是可以一棒打死的。李迎侯则一开始就在玩火,他是阴谋家不是战略家,目前所想所做无非韬光养晦、示人以弱,以期一旦开战,可以被忽略,好坐收渔翁之利。我眼下还无法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