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凑近是峻。低声说道:“若其真为士子,今即宽放,彼入洛阳必谮吾等也,既得供状,阖密杀之?况彼等实有诽谤朝廷语,杀之不冤也。”
是峻皱眉道:“扶风大郡,今赴都者必非此三人也,若即寻来,奈何?”陆平摇头说不怕:“吾可拖延,但云不知,彼等急于入都,恐误行程,必不敢久淹也。”你打我这儿过,莫名其妙丢了三个人,就必须本县负责?哪儿有这种事儿啊。笔墨官司打起来,你们就不怕耽搁了考试的日期?拖着拖着,这事儿肯定就不了了之啦。
是峻手捻胡须,沉思半晌,不禁喟然长叹道:“亦只得如此矣。”我正在上升的节骨眼儿上,绝不能因为这种小事儿坏了名声,损了官望啊——“卿欲如何办?”
陆平说简单,首先严诫守南门的兵卒,以及食肆东主,不可泄露此事,然后今晚就把那仨货弄死在狱中。两个不肯招供的,直接拖着尸体的手指按了手印便可。完了把过所什么的一烧,尸体往城外乱坟岗上一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怕会被人翻出这事儿来吗?
是峻点头说行:“有劳均之。”反正事情是你惹出来的,那就交给你收拾干净好了。陆平躬身而退,才刚走出不远,忽然是峻又在身后叫他,问道:“彼等如何讪谤朝廷?”
陆平转身回答,说那告密的食肆东主也说不大清楚,似乎是反对县尊“三市合一”的告谕,也反对朝廷增置吏员的政策。是峻点点头:“且待夜深。”正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等到半夜你再动手吧,以免走漏了风声,反为不美。
二人就此分道,是峻背着双手,缓缓踱回正堂来。虽然已经下了决断,打算用杀人来遮掩丑闻,终究初归时的好心情彻底化为乌有,但觉通体沉甸甸的,就连呼吸之际,亦觉气闷。
才到正堂门口,突然有小吏来报:“纬氓先生来访县尊,已入县署矣。”是峻赶紧吩咐:“速速相请。”然后也不入堂了,便端立门前等候。时候不大,便见小吏引了一个人来,身高在八尺开外,方面广颐,浓眉大眼,然而须发皆已剃尽,光溜溜就跟个剥光的鸡蛋似的,瞧着格外诡异。此人身穿一件粗布长衫,未系腰带,光着脚登一双麻鞋,见了是峻双手合十,举与鼻齐,躬身行礼,口称:“拜上县尊。”
是峻赶紧拱手还礼:“数日不见先生,峻深渴念,未知可曾饭否?”
那位纬氓先生笑着摇摇头:“尚未也,搅扰县尊。”那意思,我就是蹭饭来的呀。说着话抬起头来,朝是峻面上一望,却不禁脸色大变,匆忙袖了手,转身便行。
是峻奇怪啊,赶紧招手:“先生因何去耶?”
纬氓皱眉道:“吾来非时也,观县尊面有杀气,必将害命,故不敢留。”
是峻心说哎呦,果然是高人,我打算杀害无辜,你竟然一观气色就能瞧得出来啊——正要你为我解此心结。赶紧疾步追上,一把揽住纬氓的胳膊:“先生休走,峻有事相询也。”(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放下屠刀
是峻与这位纬氓先生久别后再得重逢,还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当时他才刚履任郑县,召属吏来询问县内的情况,就中有小吏禀报说:“有一道人名唤纬氓,立祠城西,宣讲西来法,蛊惑凡愚——请县尊命,罪之耶,逐之耶,抑或由之耶?”
要说东汉末年,因为朝纲紊乱,生灵涂炭,于是造就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宗教**。因为无论权贵还是百姓,都为政治太过黑暗,看不清前途所在,但觉人生苦难实多,既然现实中寻求不到光明,便自然而然地会将心灵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了,各路宗教,由此而兴。
其实往前推还有一遭,那就是战国乱世,然而那年月只能说神仙鬼怪之说泛滥,大多不成体系,还真安不上“宗教”的帽子。
东汉则不同,神仙方士而加儒学谶纬,合流后便逐渐产生出了本土的原始宗教。后世所可查考最早的传教者(也很可能是创教者)便是张陵,又名张道陵,于汉顺帝永寿元年在鹤鸣山创建正一盟威道,自称太上老君“授以三天正法,命为天师”。其后中原有太平道,蜀中有五斗米道,便都是张陵正一道的分支。
其它零散教派亦层出不穷,比方说广汉有董扶,教刘焉割据,闽中有徐登、赵炳,汝南有费长房,庐江有左慈,琅邪有于吉,平原有管恪,等等。
对于统治者来说,宗教乃双刃剑是也,一方面有利于麻痹人民。教其顺服。另方面野心家也容易借助宗教的影响力和煽动力。直接威胁到政府的统治——张角兄弟和张休、张鲁,就是最好的例子。
再比方说于吉,往来吴会传教,据说某次孙策在郡城门楼上集会众将宾客,结果于吉从门下过,竟有三分之二的客人全都撇下孙策,下楼迎拜,导致孙策大怒。连老娘的劝告都不肯听,下令将于吉斩首示众。孙策的理由是:“昔南阳张津为交州刺史,舍前圣典训,废汉家法律,尝著绛帕头,鼓琴烧香,读邪俗道书,云以助化,卒为南夷所杀。此甚无益,诸君但未悟耳……”
至于曹魏政权。曹操就是剿黄巾起家的,本人在同时代人当中。也算是比较重实际而反迷信的典型,故此魏之官吏秉承上意,对于宗教人士大多持蔑视甚至是敌视的态度。当然啦,天子也并没有下什么“禁教令”,也没道理把所有疑似宗教人士都逮捕法办甚至是诛杀(于律无征啊),所以一般情况下,听说有人在辖区内传教,大多警告和驱逐了事。
然而是峻考虑到,自己初来乍到,威信未立,真要是草率从事,万一这个“纬氓”甚得愚民之心,就此导致老百姓敌视政府,闹出什么事儿来,反为不美。所以他便关照小吏,说我得先见见这个纬氓,瞧瞧他是真有本事的修行人呢,还是妖言惑众的匪徒,然后才能下最终决断。
于是小吏便将纬氓召来,是峻瞧他第一眼,心中便即不喜——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这明显不是秃头,也非宦官啊,脑袋上还有发根,下巴上留着胡碴,故作惊人之貌,究竟是何用意?
然后再瞧第二眼,心中却又不禁“咯噔”一下。是峻想起来了,前朝孝明皇帝永平年间,曾梦金人,随即便遣使往天竺去,邀得迦叶摩腾、竺法兰二沙门东行,传入西方教的经典——貌似这自称“佛教”的西方教,修行者就是必须剃发,以示去除世间烦恼的呀。敢情,这是个“和尚”,不是普通道士。
可是一当想到佛教与和尚,他却不禁越瞧这纬氓越是眼熟——“吾与先生,旧曾相识否?”
纬氓听得询问,微微一笑,合十为礼:“闻县尊姓是,得非营陵是叔勉族人耶?”是峻听着就奇怪啊,这不问我是不是是宏辅的族人,也不问是不是是子羽(是仪)的族人,却把我三哥的字给叫出来了,难道此人果然是……
“正吾三兄也。”
纬氓点头:“如此,或昔于陶牧处得见尊范也。”说着话把双手一背:“我有罪于今天子,可即缚我,押赴洛阳行刑。”
是峻不禁一拍桌案:“果然是汝!”
原来“纬氓”之名,借音更字,其实原作“伟明”,乃此人之表字也。伟明姓笮名融,汉末丹扬人士,曾随同乡陶谦守牧徐方,受命为下邳相。想当年陶谦年老,二子争立,麋竺、麋芳兄弟拥戴陶商,曹宏、曹豹兄弟则拥戴陶应——笮融勉强算是麋党,但并不以麋竺为领袖,而欲图自取其利也。后来曹氏掌权,麋氏靠了边儿站,曹豹欲图诱杀笮融,却被笮融预先听闻风声,南逃广陵,随即杀害了广陵太守、名士赵昱,劫掠一番,逃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