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落
立秋那天,下了场秋雨,石板路上落满了银杏叶。金黄的叶子盖在拓印纸上,把五色齿轮遮得只剩边角,像给路盖了床被子。
藏带着孩子们用竹耙子把落叶归拢到石板缝里,“这样能当肥料,明年开春,石板缝里能长出小芽。”他的刻刀还在工作,这次是在石板背面刻日期,“记着今天的叶子,明年就能知道小芽从哪冒出来的。”
铁蛋和针在给拓印纸刷第二遍清漆——经过一夏的日晒雨淋,有些纸边卷了起来。“刷厚点,”铁蛋拿着漆刷,动作比去年稳多了,“冬天雪大,厚漆能护住纸。”他刷到那张有汗渍的青粉齿轮时,特意放慢了速度,“这道汗印子得重点保护,是虎头他爹去年修棚子时蹭的。”
锐教孩子们用落叶拓印,把银杏叶蘸上颜料,印在拓印纸的空白处。“你看这叶脉,多像齿轮的纹路,”她指着片叶印,“自然的齿轮和咱们画的齿轮,本来就是一家人。”有片叶子上有个虫洞,朵朵却把它印在猫爪印旁边:“这是给猫留的窗户。”
暮色降临时,风卷着更多叶子扑向石板路,有的粘在未干的清漆上,有的卡在齿轮拓印的齿牙间。虎头捡起片带虫洞的叶子,举起来对着夕阳看,阳光穿过虫洞,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正好落在那串猫爪印上。“是星星掉进猫爪里了!”他欢呼着转圈,叶子上的颜料蹭了满身,像个会移动的彩虹。
冬·雪融
第一场雪下来时,整个巷子都白了。拓印纸被雪盖住,只露出些模糊的轮廓,像埋在雪里的秘密。
铁蛋和针扛着扫帚来扫雪,却只扫了石板路中间的一道,两边的雪留着:“这样走在中间,能看见两边的雪把齿轮盖住一半,像齿轮在冬眠。”扫到猫爪印那里时,针特意用扫帚尖勾出爪印的形状,“可不能让雪把猫的印章盖住了。”
藏带着孩子们堆雪人,雪人就堆在石板路尽头,手里举着块拓印纸的边角——是夏天被风吹破的那块,上面还留着黄粉晕开的圈。“让雪人替咱们看着路,”藏给雪人戴了顶旧草帽,“等雪化了,它就把看到的故事告诉咱们。”
锐把收集的雪装进陶罐,埋在青粉齿轮旁边:“这是‘雪种子’,明年春天能浇花。”她的指尖冻得发红,却笑得温暖,“你看这雪落在红粉齿轮上,红的更艳,白的更净,多好。”
雪化时最热闹,石板上到处是融化的雪水,把石粉冲得顺着纹路流淌,青的流进黄的里,红的混着黑的星点,在石板缝里汇成小小的河。虎头踩着水洼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却指着水洼里的倒影笑:“齿轮在水里转圈呢!”
那只三花猫也来了,蹲在路中间舔爪子,爪尖沾着融化的雪水,在石板上又留下几个浅印,这次的印子旁边,有片刚冒头的绿芽——是去年秋天埋的银杏叶发的芽。
(四季流转间,石板路上的拓印纸渐渐褪色、卷边,有的被风吹破了角,有的沾着经年累月的污渍,但没人去换——铁蛋说“破了才像家”,针说“污渍是路的皱纹”,藏在刻满名字的石板尽头加刻了一行:“路会老,念想不会”。)秋阳穿过老槐树的枝桠,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虎头牵着小孙子虎子的手,慢慢走着。虎子刚学会走路,小胖脚踩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摇摇晃晃像只刚出壳的雏鸟。
“爷爷,这路上花花绿绿的是什么呀?”虎子指着脚下一块褪色的拓印纸,上面的红粉齿轮只剩淡淡的轮廓,边角卷成波浪形,像片被风吹皱的叶子。
虎头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纸面,那里还留着个浅浅的指印——是他小时候按上去的。“这是齿轮,”他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以前啊,有好多人在这里画齿轮,画得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虎子的小手按在爷爷的指印旁边,小小的掌心正好盖住那片模糊的红:“像朵朵阿姨画的小花吗?”
“比小花厉害多了,”虎头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这齿轮会转,能带着咱们往前走。你看这旁边的小坑,是你太奶奶用冰凿出来的,夏天能结冰呢。”他指着石板上几个浅坑,里面积着落叶和雨水,倒映着祖孙俩的影子。
不远处,铁蛋推着轮椅慢慢走来,膝盖上盖着条厚毯子。他的背更驼了,手里却还攥着块磨得发亮的铜片——当年那台机床的零件。“虎头,又带娃来认路啦?”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却透着熟稔。
“是啊,让他认认太爷爷的‘印章’。”虎头朝石板上一串模糊的猫爪印努努嘴,那里已经长出了丛青苔,把爪印填成了绿色的花,“您看这猫爪印,长得更旺了。”
铁蛋眯着眼瞅了瞅,突然笑了:“昨儿我还看见那只三花猫的重孙子在这儿打滚呢,跟它老祖宗一个德性,就爱踩红粉。”
虎子挣脱爷爷的手,摇摇晃晃跑到铁蛋面前,指着轮椅上的铜片:“太爷爷,这是什么?亮晶晶的。”
“这是‘星星片’,”铁蛋把铜片递给虎子,铜片上的锈迹像幅画,“以前啊,你爷爷总抢这个玩,说能照出彩虹。”
虎子举着铜片对着太阳,果然,一道小小的彩虹落在石板路上,正好罩住那个红粉齿轮的轮廓。“哇!会变魔术!”他蹦蹦跳跳地追着彩虹跑,小胖脚踩在石板的青苔上,留下串湿乎乎的小脚印,和旁边那些深浅不一的旧脚印叠在一起。
虎头看着那串新脚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针蹲在这儿教他画齿轮,她的手指沾着石粉,在他手心里画圈:“齿轮要咬住才转得动,人和人也一样。”那时的石板路刚铺好,太阳晒得石粉发烫,针的额角渗着汗,滴在青粉齿轮上,晕出朵小小的云。
“爷爷,你看!”虎子举着片银杏叶跑回来,叶子上有个圆圆的虫洞,“像不像太奶奶说的‘窗户’?”
虎头接过叶子,虫洞正好对着那串猫爪印,阳光穿过虫洞,在爪印上投下个亮闪闪的圆。“像,太像了,”他眼眶有些发热,“这是自然给路开的窗,让咱们看看以前的日子。”
铁蛋轻轻敲了敲轮椅扶手,那里刻着行小字:“丙戌年秋,共拓百廿齿轮。”“虎子啊,”他招呼孩子过来,指着字说,“你爷爷小时候总问,为什么要记日子?你看这石板路,风吹雨打这么多年,咱们记着的,不只是日子,是一起修路的人啊。”
虎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铜片还给铁蛋,却捡起片落叶,学着爷爷的样子,轻轻放在红粉齿轮上。落叶的脉络和齿轮的齿牙交叠在一起,像两个老朋友在握手。
夕阳西沉时,石板路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虎头推着铁蛋,虎子牵着爷爷的衣角,慢慢往回走。虎子突然停下,指着路边冒出的株蒲公英:“爷爷,这花能吹吗?”
“能啊,”虎头蹲下来帮他摘下来,“吹吧,让它带着咱们的脚印,去别的地方看看。”
白色的绒球散开,带着细小的种子飞向空中,有几颗落在石板的缝隙里,像撒下了新的念想。虎子的笑声在巷子里回荡,和很多年前那些孩子的笑声重叠在一起,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地掠过老槐树,把夕阳的金粉抖落在新旧交织的脚印上。虎子的手掌已经有了父亲虎头年轻时的模样,宽厚,指腹带着层薄茧。他蹲在石板路的起点,工具箱敞着,里面的工具码得整整齐齐:祖父用过的铜凿子刃口磨得发亮,木柄包浆温润;父亲补漆用的鬃毛刷掉了半排毛,用细麻绳捆着继续用;还有他自己做的竹制拓印框,竹篾上刻着“丙戌年冬,虎子制”。
“爸,您看这块‘齿轮碑’,边角又崩了块。”虎子用手指抠了抠石板边缘的裂缝,那里嵌着半片枯叶,是去年深秋的梧桐叶,“得重新灌浆了,不然雨水渗进去,整块都得松。”
虎头站在旁边,背着手,看着儿子熟练地用小刷子清理裂缝里的尘土。阳光穿过他花白的头发,在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当年针站在这里看他的样子。“灌浆的灰浆得按老方子来,”他提醒道,“三成糯米汁,七成白灰,少了糯米汁,粘不住岁月。”
“记着呢。”虎子从工具箱底层翻出个陶瓮,里面盛着提前泡好的糯米汁,揭开盖子,一股淡淡的米香飘出来,“您去年教我的,说这糯米汁得用当年的新米,陈米粘性不够,就像做人,得有股子新鲜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