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挽昼,这个名字是奶奶取的。她总说我出生那天晚霞特别长,像要把沉下去的白昼重新挽在天上,后来她走了,我就成了自己的“挽昼人”。直到二十六岁那年,我在城郊二手车市场遇见那辆银灰色的捷达,车牌号末三位是“721”——那是奶奶离开的日子。
卖车的是个穿褪色工装的老爷子,手指关节上全是机油磨出的老茧,他摸着方向盘叹气:“这丫头陪我跑了十二年,从儿子上大学送到他结婚,现在我眼神不行了,不敢开了。”我绕着车走了两圈,车身有几道浅划痕,像是被岁月轻轻挠过的痕迹,副驾储物格里还留着半盒薄荷糖,糖纸泛黄,印着十年前流行的卡通图案。发动引擎时,它的声音不算清脆,带着点老伙计般的厚重,却稳得很,像老爷子说的“踏实,不闹脾气”。我没讨价还价,当场签了合同,老爷子把钥匙递给我时,偷偷往我手里塞了张照片,是他和年轻妻子抱着婴儿,站在刚提车的捷达旁,阳光落在车头上,亮得晃眼。
那时候我刚辞掉在广告公司的工作,每天被KpI追得喘不过气,辞职那天主管摔了文件夹:“你以为你是谁?离开这里你什么都不是。”我抱着纸箱走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看着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突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租的公寓在十五楼,电梯坏了,我爬楼梯时听见口袋里手机响,是妈妈打来的,她说爸爸的关节炎又犯了,家里的老空调也不制冷了。我嗯了两声,挂了电话蹲在楼梯间哭,觉得自己像被世界遗忘的碎片。直到遇见这辆捷达,它像个沉默的拥抱,让我突然有了点“能抓住点什么”的踏实。
我给它取名叫“阿捷”,每次上车前都会拍两下车头:“老伙计,今天也拜托啦。”最初只是开着它在城市里瞎转,从城东的老巷到城西的江边,阿捷的座椅被前主人坐得软乎乎的,我常在副驾放一本翻旧的诗集,遇到堵车就念两句给它听。有次下暴雨,我在立交桥下被积水困住,引擎发出“突突”的声音,像是在跟我撒娇。我撑着伞下车查看,发现排气管被杂物堵住了,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衣领,我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蹲在车旁笑:“阿捷,你还挺会给我找事做。”后来我用树枝疏通了排气管,它果然又稳稳地动了起来,雨刷器左右摆动,像是在跟我道谢。
真正让我把阿捷当成“朋友”,是那年冬天。我接了个兼职,要去邻市给一家小店拍产品照,来回三百多公里。出发前我给阿捷做了检查,换了机油,加了满箱油,还在后备箱放了毛毯和热水壶。没想到开到一半,雪越下越大,高速封路了,我只能走国道。国道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雪落在车窗上,很快就积了一层。晚上八点多,仪表盘突然亮起了故障灯,阿捷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最后停在了路边。我试着重新发动,引擎却只发出“咔咔”的声音,像是没力气的老人。
天已经黑透了,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我裹着毛毯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窗外漫天飞雪,突然觉得特别委屈。我掏出手机想给妈妈打电话,却又怕她担心,只能对着阿捷小声说:“阿捷,你别吓我啊,我们还得回家呢。”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滴在方向盘上,冰凉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车外有脚步声,抬头一看,是个开货车的师傅,他敲了敲我的车窗:“姑娘,车坏了?”我点点头,师傅打开引擎盖检查了半天,说:“是电瓶冻住了,我车上有搭电线,帮你试试。”
师傅帮我搭电的时候,我给阿捷盖了块旧毯子,嘴里念叨着:“阿捷,你要撑住,等会儿我们就能喝上热乎水了。”大概过了十分钟,师傅说:“试试吧。”我坐进驾驶座,转动钥匙,引擎“嗡”的一声响了起来,故障灯灭了。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连忙给师傅递烟,师傅摆摆手:“不用,谁还没个难处。你这老捷达挺结实,要是换了别的车,这会儿早趴窝了。”我看着师傅的货车消失在风雪里,又拍了拍阿捷的方向盘:“听见没?你很厉害呢。”那天晚上,我在附近的小镇找了家旅馆,把阿捷停在暖库里,睡前特意去看了它一眼,月光落在车身上,银灰色的漆泛着温柔的光。
从那以后,我和阿捷的“约定”越来越多。我找到新工作那天,开着它去了奶奶的墓地,把好消息告诉奶奶,阿捷停在路边,引擎轻轻震动,像是在帮我附和;我第一次带喜欢的人坐车时,阿捷的空调刚好坏了,我们开着窗吹着风,他笑着说“这老车还挺有氛围感”,后来我们分手,我也是开着阿捷在江边坐了一夜,阿捷安安静静的,像是在陪我难过;妈妈来城里看我,坐阿捷的时候说“这座椅比家里的沙发还软”,她不知道,我特意给座椅加了坐垫,就是怕她坐得不舒服。
阿捷也有“调皮”的时候。有次我去超市买东西,忘了拉手刹,它居然慢慢往后滑,还好被旁边的保安拦住了。我跑出来的时候,保安笑着说:“你这车还挺有主意,知道自己找地方停。”我又气又笑,给阿捷买了个新的手刹套,算是“惩罚”;还有一次,我在加油站加油,加油员说“你这车油耗真低,比我家的车还省”,我骄傲地说“那是,我家阿捷最懂事了”,结果当天下午,阿捷就把我扔在了半路——原来是我忘了加玻璃水,喷雨刷的时候全是泡沫,挡住了视线,我只能停在路边,等朋友送玻璃水过来。
日子一天天过,阿捷的里程数越来越多,车身的划痕也多了几道。有次我去修车厂,师傅说:“姑娘,这老捷达该换了,零件都快停产了,以后修起来越来越麻烦。”我摸着阿捷的车门,它的漆已经不像以前那么亮了,门把手也有点松动,可我还是摇摇头:“再等等吧,它还能陪我走一段。”师傅叹了口气:“你对这车是真有感情。”
去年夏天,我决定带阿捷回一趟奶奶的老家。那是个小山村,路不好走,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出发前,我给阿捷换了新的轮胎,检查了底盘,还在车身上贴了防撞条。一路上,阿捷跑得很稳,遇到坑洼的地方,它会轻轻颠簸,像是在提醒我“慢点开”。到了村里,村民们都围过来看,有个老人说:“这捷达我认识,以前隔壁村老王就开的这个,结实得很。”我把阿捷停在奶奶以前住的老房子前,老房子的墙已经斑驳了,院子里的老槐树还在,我坐在阿捷的副驾上,看着老槐树,想起小时候奶奶抱着我在树下乘凉的样子,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在村里的小卖部买了啤酒和花生,坐在阿捷的引擎盖上喝啤酒,跟它说我小时候的事:“阿捷,你知道吗?奶奶以前总带我去河边摸鱼,我每次都把裤子弄湿,她也不骂我,就笑着说‘我们家挽昼是个小调皮’。”风吹过,树叶沙沙响,阿捷的引擎盖有点凉,却让我觉得特别安心。
今年春天,阿捷的引擎出了问题,修了好几次都没修好。修车厂的师傅说:“姑娘,真的别修了,不值得,它已经尽力了。”我坐在驾驶座上,转动钥匙,引擎只发出微弱的声音,像是在跟我告别。我趴在方向盘上哭了很久,想起第一次见它的时候,想起我们一起跑过的高速,一起看过的晚霞,一起熬过的难关。
后来,我把阿捷送到了一家专门收藏老车的博物馆。馆长说:“这捷达保养得不错,很有年代感,我们会好好照顾它的。”我把那张老爷子给我的照片放在了阿捷的副驾上,又把那本翻旧的诗集也留了下来,最后拍了拍它的车头:“阿捷,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我会常来看你的。”
离开博物馆的时候,我走了很远,还忍不住回头看,阿捷停在展厅里,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它身上,银灰色的漆又亮了起来,像是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老爷子刚提车的下午。
现在,我换了新车,可每次开车经过博物馆,都会绕进去看看阿捷。它还是老样子,副驾的诗集还在,照片也还在,只是多了块牌子,上面写着“2012款捷达,曾陪伴主人走过五万公里,见证无数温暖瞬间”。我每次站在它旁边,都会想起奶奶说的那句话:“挽昼啊,有些东西看着旧了,可里面藏着的日子,都是暖的。”
是啊,阿捷从来都不是一辆普通的车,它是陪我走过低谷的朋友,是我难过时的依靠,是我生命里那些温暖日子的见证者。它或许不会说话,可它的每一次引擎震动,每一次平稳行驶,都是在跟我说“别怕,有我呢”。
我叫挽昼,曾经有个叫阿捷的朋友,它用十二年的时光,陪我把那些沉下去的白昼,一次次挽了回来。而那些和它有关的日子,会像奶奶留下的晚霞一样,永远亮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