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影子渐渐变短,不再是夜晚那种模糊的团块,而是变得清晰、鲜活。阿禾看着自己的影子跟着身体一起动,看着身边的人影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他忽然明白,所谓的黎明,不只是天光大亮,更是心里的光——是知道有人与你并肩,有人等你回家,有人愿意和你一起,把断过的线重新接好,让风筝飞得更高,让日子过得更暖。
风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新的一天开始了。草坡上的笑声还在继续,那只重新起飞的风筝,正带着所有人的期盼,飞向更远、更亮的地方。那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软得发颤,顺着地牢的通风口钻进来,缠在灵宝的耳际:“宝儿,娘知道你被妖工坊骗了,那幻形核咱不要了,跟娘回家好不好?灶上还温着你爱吃的红薯粥呢……”
灵宝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镰刀被没收后,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皮褂上的破洞,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回不去了……”他抬头望着通风口透进的微光,那里能看见机关城的齿轮在缓缓转动,“我偷了幻形核,伤了人,这里的规矩容不下我。”
“娘不怕规矩!”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豁出去的决绝,“娘带了攒了三年的星币,能赔!娘还带了老木匠做的和解符,他们会原谅你的……”
“别来!”灵宝突然低吼,眼眶泛红,“这里的防御阵连幻兽都能困住,你那点星币算什么?他们会把你当同党,关在隔壁的!”他想起巡逻机器人说过的“妖工坊余党一律扣押”,声音里的倔强突然碎了,“娘,你快走,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通风口的微光里,突然飘进片干枯的槐树叶——那是他家院门口的老槐树叶子,每年秋天,娘都会捡来给他夹在书里当书签。
“傻孩子,”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温柔得像小时候拍他睡觉的手,“娘怎么会当没生过你?你偷幻形核,不就是想给娘换副新的腿骨吗?娘知道……娘都知道……”
灵宝的肩膀猛地垮下来,眼泪砸在皮褂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想起三年前娘在工地上摔断腿,躺在病床上疼得直哼哼,却还笑着说“没事”;想起妖工坊的人说“幻形核能换最好的合金腿骨”,他才红着眼答应帮忙偷核……原来那些自以为是的“孝顺”,到头来只是把娘也拖进了泥沼。
地牢的门“咔嗒”一声开了,老城主站在门口,金属手掌里托着片槐树叶:“你娘在外面等了一夜,说要亲手给你擦把脸。”他看着灵宝通红的眼睛,补充道,“防御阵没开,巡逻机器人也撤了。”
灵宝愣住了,抬头看见老城主眼里没有厌恶,只有种看透世事的温和。
“去吧,”老城主侧身让开,“有些债,得当面还;有些话,得对着娘说才管用。”
通风口的风还在吹,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混着远处草坡传来的笑声。灵宝攥紧那片槐树叶,跟着老城主往外走,皮褂的破洞里,露出他藏在内袋里的半块红薯干——那是娘上次来看他时塞的,他一直没舍得吃。
或许,有些错误不是用来被关押的,而是用来让人明白:真正的救赎,从来不是逃向远方,而是转身面对那个一直等你的人,说声“娘,我错了”。
就像此刻,阳光落在他脸上,暖洋洋的,像娘的手。阳光穿过机关城的齿轮窗,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谁撒了把碎金。灵宝跟着老城主往城主府前厅走,皮褂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尘埃,那些尘埃在光柱里翻滚,像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脚步声重了。”老城主忽然开口,金属鞋跟敲击地面的“咔嗒”声慢了半拍,“心里有事,脚就沉。”
灵宝抿紧嘴,没接话。他的手指还攥着那片槐树叶,叶梗的尖刺扎进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疼,这疼让他稍微清醒——刚才在地牢里听到的,真的是娘的声音。不是幻听,不是妖工坊那些人用幻术伪造的诱饵,是娘独有的、带着点鼻音的语调,是小时候他发烧时,娘坐在床边哼童谣的调子。
三年了。他被赶出妖工坊那天,娘拄着拐杖追了他半条街,喊他的名字喊到嗓子沙哑,他却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密林。他怕看见娘眼里的失望,更怕自己绷不住那点可怜的自尊——他没能给娘换合金腿骨,反而成了人人喊打的窃贼。
“到了。”老城主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门上刻着缠枝莲纹样,花瓣的纹路里还留着未擦净的金粉。他抬手敲了敲,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
灵宝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指尖的槐树叶被攥得变了形。
门“吱呀”一声开了,逆光里站着个瘦小的身影。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用根旧木簪挽着,身上的布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右腿不自然地往外撇着,显然是旧伤未愈。可那双眼睛,在看见灵宝的瞬间,突然亮了起来,像两盏被风吹了一夜却没灭的油灯。
“宝儿……”娘的声音抖得厉害,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她的指尖缠着布条,指关节肿得老高,那是常年做针线活落下的毛病。
灵宝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只挤出三个字:“娘……你怎么……”
“我来接你回家。”娘往前走了两步,右腿在地上拖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不易察觉的疼,“前天听镇上的货郎说,机关城抓了个叫灵宝的年轻人,我就猜是你。连夜借了辆板车,赶了两天路……”
她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干硬的红薯干,边缘已经发了潮。“知道你爱吃这个,出门时从灶膛里摸的,还热乎着呢……”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又把红薯干往回裹了裹,“是不是凉了?我再去给你烤烤……”
“娘!”灵宝猛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砸在娘的布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我错了……我不该偷东西,不该让你操心,不该……”
娘赶紧弯腰去扶他,右腿却没站稳,踉跄着差点摔倒。灵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这才发现娘的右腿比记忆中更细了,裤管空荡荡的,像是里面只裹着层皮。他想起三年前那根劣质的铁制假肢,想起娘每次走路时疼得冒汗的样子,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傻孩子,起来说。”娘的手抚过他的头发,指腹带着粗粝的茧子,却温柔得像春风,“娘知道你是为了我。那天你偷偷把攒的星币塞给我枕头下,娘就知道了……你想让娘能好好走路,娘都明白。”
老城主站在一旁,默默转身往灶房走。金属手掌擦过门框上的雕花纹路,想起自己年轻时,爹也是这样,明明生着气,却还是在他犯错后,默默端来一碗热汤。有些爱,从来都藏在最笨拙的沉默里。
灶房里很快飘出红薯粥的香气。老城主把陶罐放在炭火上,看着米粒在沸水里翻滚,想起巡逻机器人说的——灵宝的娘昨晚就守在城门外,裹着件破旧的棉袄,手里紧紧攥着张泛黄的药方,那是三年前给她治腿伤的单子。
“加点糖吧。”老城主往粥里撒了把星尘糖,糖粒在热粥里慢慢融化,泛起细碎的光。他想起阿禾说过,甜的东西能让人心里好受点。
前厅里,灵宝正给娘捶腿。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娘则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院门口的老槐树开花了,比往年都香,我摘了些晒成干,等回去给你做槐花饼……”“隔壁的王婶给你织了件新毛衣,藏在你衣柜最下面……”“你爹的牌位我擦得干干净净,他要是知道你回来了,肯定高兴……”
灵宝听着,眼泪掉得更凶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娘才铤而走险,却忘了娘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合金腿骨,只是他能平平安安地坐在桌边,听她讲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粥来了。”老城主端着两碗红薯粥走进来,粗瓷碗上还留着烧制时的指印,带着点手作的温度。他把加了糖的那碗放在灵宝娘面前,“趁热喝,暖暖身子。”
娘说了声“谢谢”,端起碗却没喝,先舀了一勺递到灵宝嘴边:“你也喝点,看你瘦的。”
灵宝张嘴接住,甜丝丝的暖意从舌尖流到胃里,又从胃里爬到心上,把那些积攒了三年的委屈和悔恨,一点点泡得发软。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才能喝上带糖的红薯粥,娘总是把自己碗里的糖粒拨给他,说自己不爱吃甜的。
“老城主,”灵宝放下碗,突然站起身,对着老城主深深鞠了一躬,“幻形核我藏在西城外的枯井里,我带你们去取。还有妖工坊的秘密账本,我也偷出来了,能证明我没害过人……”
老城主摆了摆手,金属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红薯粥:“先吃饭。账要算,话要说,但饭不能凉了。”他看向窗外,阳光已经爬过了屋檐,草坡上的笑声隐约传来,那只重新起飞的风筝,此刻正飞得高高的,线轴在孩子们手里转得欢快。
灵宝娘突然抹了把眼泪,笑着说:“我家宝儿,从小就实诚。”
灵宝看着娘眼角的笑纹,突然明白,所谓的救赎,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忏悔,而是像这样,坐在阳光下,喝一碗带糖的红薯粥,听娘说说话,把藏在心里的硬疙瘩,一点点泡软、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