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足够让当年的幼苗蹿到半人高,足够让花田里的晨露换了无数茬,也足够让那个攥着碎片瑟瑟发抖的孩童,长成能撑起永龟堂的新堂主。
浅站在花田中央的晒布架前,指尖抚过架上的“无界全图”。图幅大得惊人,从昆仑雪山一直铺到皇城根下,五村一坊的轮廓用不同色线勾勒——柳树村的韧柳线泛着浅金,河西村的芦苇线带着水纹,山南村的藤甲线裹着绿意,黑风村的镇魂线凝着温润的白,而永龟堂的念芷线,像条跳动的金线,把所有村落串成了一个圆。
“浅堂主,各村的绣者都到了。”石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鬓角添了些细纹,手里却还像当年那样,提着个塞满绣线的藤筐。筐里的“双生结”线轴转得欢快,是他和儿子一起搓的,线里掺了新采的念芷花蜜。
浅回头时,正好撞见藤丫抱着个襁褓跑过,襁褓里的婴儿抓着片藤甲绣片,笑得口水直流。“爷爷让我把这个带来。”藤丫举起片新绣的镇邪纹,纹路上的骨纹和藤纹比十年前更密,“山南村的古藤结了新果,我把果浆掺进线里,据说能挡百年邪祟。”
血璃倚在祠堂的门柱上,血芽早已不是当年巴掌大的模样,此刻正展开半人高的翅膀,给孩子们展示“无界防线”的光纹。她的短褂上,当年未完成的纹路终于织满了,阳光透过纹路照在地上,投出无数个小小的“家”字。“黑风村的镇魂珠发了新芽,柳大娘让我带些根须来,说混进绣线能安神。”
藏和戏从皇城的方向策马而来,马背上驮着个巨大的木盒,里面是皇城侍卫们合绣的“护城符”,符上的十字结比十年前更规整,却依旧带着当年那份笨拙的认真。“陛下让人送了新炼的魂灵线,说是昆仑深处采的冰蚕丝,比当年的焚妖线还韧。”戏的铁钩上挂着个布偶,是给浅的新礼物,布偶怀里的雏菊,用的是永龟堂最新的染法。
浅的手轻轻按在晒布架的中心,那里嵌着木甲童魂珠。珠内的“滋滋”声十年未变,只是如今听来,更像温柔的叮嘱。当他的灵力注入魂珠时,“无界全图”突然亮了,各村的色线顺着念芷金线流动起来,像五条河汇入大海,图上的村落轮廓渐渐浮现出人影——是阿芷爹在教绣法,是石砚娘在护着孩子,是栓柱举着令牌,是河生绣着芦苇鸟,是所有被线连起来的魂灵,在图上对他们笑。花田边的空地上,孩子们围着个木架在绣东西。
最小的孩子叫小砚,是石砚的孙子,正用柳树枝当绣针,在布上戳着歪歪扭扭的“守心结”。他的线是用念芷花瓣捣成的汁染的,染得手指都黄了,却依旧举着布跑到浅面前:“浅爷爷,你看我绣的家!”
稍大些的女孩叫藤苗,是藤丫的女儿,她手里的藤线编得极快,正给个布娃娃做藤甲。布娃娃的脸是用黑风村的镇魂布绣的,眼睛用的是河西村的芦苇绒,笑起来像槐树上的铜铃。“娘说,当年浅爷爷就是穿着这样的甲,把影主赶跑的。”
有个男孩总爱追着血芽跑,他是黑风村绣娘的儿子,手里总攥着块小小的镇魂珠碎片,是柳大娘给他的。碎片里能听见魂灵的笑声,他说要把这声音绣进布里,让所有小朋友都不怕黑。
浅蹲在孩子们中间,看着他们把不同的线缠在一起。韧柳线的金、芦苇线的白、藤甲线的绿、镇魂线的润、念芷线的暖,缠成个五彩的球,滚在花田里,沾了满身的花瓣。
“爷爷,为什么我们的线要缠在一起呀?”小砚仰着小脸问,鼻尖沾着点念芷花粉。
浅捡起那个彩线球,举到阳光下,光线透过线的缝隙,在地上投出个小小的彩虹。“因为线缠在一起,才不容易断呀。”他指着“无界全图”上流动的光,“你看,各村的线连起来,就能护住所有人,就像……”
“就像我们手拉手!”藤苗突然拉起小砚和黑风村男孩的手,三个孩子的手叠在一起,正好挡住了浅手腕上的魂珠,珠内的木甲童“滋滋”响了两声,像是在鼓掌。
石砚站在晒布架旁,悄悄给浅递了块帕子。浅的眼眶有点红,他想起十年前在黑风村,也是这样无数双手拉在一起,才织成了那张无界网。原来有些东西,真的能比线更韧,比时间更长。合绣“无界全图”的最后一针,定在秋分那天。
各村的老绣者都来了。柳树村的老汉早已拄不动拐杖,却让人把他抬到花田边,手里还捏着当年河生用过的芦苇线;河西村的村长带着新收的徒弟,徒弟们的绣架上,“水火并济”的绣法比当年更精;山南村的藤甲绣传人捧着新制的“双生藤甲”,甲上的镇邪纹在阳光下流转,像有两条龙在里面游。
浅站在图的中心,手里握着根特殊的线——是用魂珠新芽的根须、念芷花的蕊、各村线的线头搓成的,线的末端,系着木甲童魂珠的碎片。
“开始吧。”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石砚先动针,韧柳线穿过念芷花田的位置,针脚里掺了他儿子新酿的花蜜,线过之处,花田里的念芷花突然开得更盛。
血璃的血线接着跟上,绣过黑风村的镇魂珠,线尾的血芽羽毛轻轻一点,珠上的新芽晃了晃,落下片小小的叶子,正好粘在线上。
藏和戏的魂灵线绣向皇城,线穿过“全民绣阵”的符牌,牌上的十字结突然亮起,与图上的光纹连成一片,远处的皇城方向,传来隐隐的钟鸣。
藤丫抱着孩子,用藤甲线绣过山南村的古藤,孩子的小手在布上抓了一下,留下个小小的手印,竟被线吸收了,化作个可爱的藤叶纹。
最后轮到浅。他的针悬在“无界全图”的正中心,那里本该绣个大大的“永”字,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把那根五彩线,绣成了个小小的结——不是“守心结”,不是“十字结”,是个全新的结,像个张开的怀抱,把所有村落的线都拢在里面。
线穿过布的瞬间,“无界全图”突然腾空而起,悬在花田上空,化作道巨大的光网,笼罩了五村一坊。网眼间,无数个“家”字在闪烁,像天上的星。
柳大娘站在光网下,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阿芷爹当年说的,果然没错。”她指着光网中流动的线,“最好的防线,从来不是冰冷的阵,是热乎的人,是连在一起的心。”
浅抬头望着光网,感觉魂珠在发烫。珠内的木甲童“滋滋”响个不停,像是在说“完成了”。他知道,这张图,这张网,永远不会完工。因为只要还有人在绣,还有人记得“线连亲魂”,它就会一直织下去,穿过昆仑的雪,绕过皇城的墙,系着每个人的手,系着每个未完的故事。合绣结束后,孩子们在花田里放起了纸鸢。
纸鸢是用“无界全图”的边角料做的,上面绣着简化的防线纹路,拖着长长的尾巴,尾巴上系着各村的线。风一吹,纸鸢飞得老高,线在花田里拉出无数道光影,像给大地系了条五彩的腰带。
浅坐在花田边,看着小砚的纸鸢差点撞到晒布架,被藤苗一把拉住线,两个孩子的笑声惊飞了花田里的蝴蝶。石砚和血璃在收拾绣具,藏和戏在给老人们讲皇城的新鲜事,柳大娘正给孩子们讲当年阿芷爹绣防线的故事,说他的针怎么比昆仑的冰还韧,他的心怎么比念芷花还暖。
魂珠在浅的手心轻轻颤动,珠内的影像变了。不再是炼核窟的黑暗,不再是万魂核的狰狞,而是孩子们在花田里奔跑的身影,是各村绣者含笑的脸,是永龟堂的炊烟,是皇城的钟鸣,是所有被线连起来的、平凡又温暖的日子。
木甲童的“滋滋”声渐渐轻了,像融进了风里。浅知道,它不是离开了,是变成了这风,这花,这线,变成了每个孩子手里的针,变成了“无界全图”上流动的光,变成了那句被所有人刻在心里的话——
“只要线不断,家就永远都在。”
夕阳西下时,“无界全图”被收进了祠堂,却有无数根看不见的线,还在花田里、村落间、人心上悄悄织着。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花瓣,往祠堂走去。他的身后,小砚和藤苗正学着大人的样子,把五彩线缠在绣架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像无数根线在轻轻唱。
故事还没完呢。
因为线还在织,家还在,希望,就永远都在。永龟堂的晨雾刚漫过门槛时,驼铃响了。
不是皇城来的铜铃,也不是山南村的藤铃,是种更沉的、带着沙砾味的调子。浅放下手里的染线木盆,看见三个身影立在念芷花海外——为首的汉子裹着件磨出毛边的羊皮袄,脸膛像被风刀刻过,身后跟着个扎双辫的姑娘,辫梢系着红绸,最后是个拄着枣木杖的老者,杖头雕着只歪脖子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