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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辈子还会再见到他,在那样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拒绝想起有关于他的一切事情,忍着翻山倒海的剧痛,把所有的记忆都硬生生剜去。仿佛是用火罐在胸腔里刮痧,一层一层的刮,可是永远也刮不到尽头,因为根本就没有尽头。

在最开始的那两个月里,每天晚上她都蜷缩在被窝里,剧烈的颤抖着身子,用尽全部的力气咬紧牙关才能让自己不尖叫出声,因为赵阿姨就睡在隔壁,她不想让她担心。

后来,直到后来她终于可以尽情尖叫,而不用再担心会被人听到。

那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在业界享有盛誉的神经外科权威安慰她,“你是在受到重大刺激的情况下造成的运动性失语症,这个病虽然发音障碍严重,但是只要积极接受言语训练治疗,恢复的希望还是很大的。最重要的还是要放松心情,不要太紧张视这种病如洪水猛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不要多想以前的事,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能不属于你,唯独自己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对不对?”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声,“谢谢。”但她已经开不了口,于是只好对着那位医师微笑了一下,点点头,表示明白。

其实在那一刻她并没有感觉有多难过,因为她终于一无所有,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她甚至因此觉得幸运,因为接下来她需要做的事情那样多,多的让她没有闲暇时间去想别的东西。

(3)

她一边在医生的指导下积极的接受语言恢复训练,一边去聋哑学校学习拼音手势语言,同时也帮助学校里的老师带着聋哑学生进行口型专业训练。

在没有语言的世界里,只能用手机跟别人交流,可是灵魂在安谧恬淡的环境中开始无限贴近生命里最最原始的本性,那是从心底深处迸发出的最为深刻的善念与信仰。

而那些伤口也在经由触目惊心的溃烂后渐渐平复,经过将近一年的治疗与训练后,她的失语症痊愈。

在语言能力重新回来的那一刹那,她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成了上一辈子的梦魇,好像是喝过了孟婆汤,但是因为喝得太少,所以并未能完全忘怀,却到底是渐渐模糊起来,仿佛已然遥不可及。

可他回来了,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才知道,原来仍然那样清晰,所有的所有都清晰到让她惧怕。仿佛是本来锁在盒子里的东西,一直置放于布满灰尘的阁楼顶端,然后忽然有一天,阁楼轰然倒塌,砸坏了盒子,里面的东西在猝不及防间曝于阳光底下,陈旧而不堪。

他是她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印记。

回到家里,卸妆、洗澡,然后把身上换下来的衣服全部丢进洗衣机,最后她穿着睡衣站在黑暗里,看着楼下那辆银灰色的车静静停在路灯底下,灯光如同一层银色的淡薄细沙镀在车子周身,愈发显得颜色亮堂。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推门下车,抬起头静静凝望了一会,然后倚在车子上,低头点燃一支烟。

有些东西并没有变化,比如无论选什么牌子的车子和西服,他喜欢的颜色永远都只有银灰色。

以前衣帽间里,他的西服排在一起,清一色的银灰,她总是笑话他像是一年到头都不换衣服似的。

有些地方他们很像,总是执着于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她终于把窗帘拉好,连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都隔绝在外,然后躺到床上去。床板上铺的是硬席梦思,只有鸭绒被又轻又暖,阿姨前天刚帮她晒了被子,上面还留有阳光干净香软的味道。她只觉得累到极致,仿佛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过觉。

小时候父亲最注重养生,坚决不让她睡软床,连家里的沙发都是红木的,后来她去了德国,租房子买家具的时候,硬是买了最软的布艺沙发和席梦思。她振振有词,“这样软软的才会有家的感觉,硬邦邦的家具,连坐在家里看电视都恨不得正襟危坐,有什么意思?”那时候她不懂事,所以并不了解,所谓家,只有有亲人与爱人的存在才能称之为家。要不然,再舒服华丽的地方,也不过是一具空壳。

而她如今就独自住在这样的空壳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把脸埋进被子里,低低的叫了声“爸爸”,慢慢的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多才醒过来,醒来时摸到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大约是做了什么伤心的梦,但是她已经记不得了。

她光脚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窗外日光璀璨如明丽的金粉肆无忌惮的四下洒落,洒在浅灰色的楠木地板上,晕起许许多多的明晃晃的小光圈。

晌午的日头几乎毒辣,小区里偶尔有车经过,阳光在车顶反射出的光束投在对面的公寓楼墙上是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她终于望出去,银灰色的车辆已不在原地。

谨纾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她正好遭遇了此前二十二年人生中最最倒霉的一天,那会儿她刚刚毕业回国,不肯接受父亲的帮忙,在家里安安稳稳享受了一个多月后,执意自己拿着简历早出晚归的跑各大地产公司和建筑设计院去找工作。那时候她还没学会开车,跑的又热又累,晕头转向,结果坐出租车的时候把包落在了车上,身无分文,手机也没有,又不认识路,天色已经很晚,她一个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马路上不停呼啸而过的车辆只觉得惶恐而绝望。

后来她一直想,自己真是傻,大概真的是在父亲的羽翼下生活得太过安然无忧,所以什么都不懂,其实她完全可以找辆出租车,到家里拿了钱再付给他,或者是找个公用电话直接拨110。

可当时的她,又累又饿,却只知道站在路边流眼泪,后来有一辆银灰色的丰田车停在她身边,他推开车门朝她走过来的时候,她看着他甚至还有种手足无措的呆愣。

谨纾觉得难堪,因为直到今天她竟然还可以那样清楚的记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他穿的纯白色棉T恤、蓝色牛仔裤和他朝她伸出手时,修长的指节、温暖的掌心以及温柔如水的语调。

他问她,“你是不是迷路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点着头,说:“还有我的手机和钱包也都丢了。”

他说:“来,我带你回家。”

后来她一直缠着他问:“你当时为什么会送我回家?”

他揉着她的头发说:“因为我当时看到你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小猫咪,我没有办法不去管你。”然后又瞧了她一眼,说,“你当时怎么一声不响的就跟着我走了,也不怕我是个坏人?”

其实她也觉得奇怪,因为她当时竟然根本就没有去想他会不会是一个坏人,他的身上仿佛有种魔力,让她可以信任并且安心的魔力,仿佛是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只需要王子轻轻的一个吻,就可以从百年自我保护的沉睡当中苏醒过来并且义无反顾的跟着他离开。

可是睡美人之所以拥有人人艳羡的幸福是因为她的生活永远都停驻在了最美丽的那一刻,所有的童话都是一场没有结局的臆想,而生活不是童话,因为时间永远都是在往前行走,所以在最初的华美之后,结局也将随之被残热的剖开。

当然,那时候的她,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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