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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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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康快乐吗?是的,有一阵,他真的又快乐又幸福又满足,他已拥有他最想要的东西,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开始体会到父亲那句话了。巧眉,是个精工细琢的艺朮品,欣赏起来美透美透,生活起来总缺乏了一些什么。她很少说话,几乎不出门,要出门,最有兴趣的是“回娘家”。她不下厨房,完全不会做家务,缝纫烹调,一概免谈。她经常坐在钢琴前面,一弹七、八小时而不厌倦。大厦隔音设备并不完善,她弹起琴来在楼梯口就可以听到。是的,她的琴音美极了,但是,现在这个社会,能欣赏的人却太少了。凌康和巧眉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为了这架钢琴。

那天,他下班回家,照例听到琴声,走出电梯,隔壁的赵老太太正好要进电梯,见到他就把他在电梯口拦住了。很直率的说:“拜托你一件事,告诉尊夫人,下午不要弹琴好吗?自从你夫人来了以后,我们左右邻居都不能睡午觉了!”

该死的公寓房子,该死的大厦!不懂欣赏的邻居!他当时心里就诅咒着。并不想把这话真说给巧眉听,巧眉已经够寂寞了,如果不让她弹琴,漫长的下午,让她做什么?他走进家门,琴声叮叮咚咚的响着。母亲来了朋友,是孙伯母,和母亲是二十几年的朋友了。孔伯母坐在客厅里聊天,琴声叮叮咚咚的响着……孙伯母看到凌康,劈头就是一句:“好福气哇!娶了个钢琴家呢!她这样练琴,是不是准备要去演奏呀?”她问得很认真。

“她只是弹着玩,”凌康据实回答:“打发时间而已。”

“哦,”孙伯母愣了愣。“她可真空闲啊,弹了一个下午呢!”

“凌康,”母亲忍不住说了:“叫巧眉别弹了,吵得我们说话都听不见。如果真喜欢玩乐器,有没有声音小一点的?昨天楼下的罗家,也打电话上来抗议了!大家都说,巧眉有表演欲呢!”

他有些气愤,对邻居气愤,对母亲气愤,对孙伯母气愤。

走进卧室,他关上房门。巧眉的琴声停止了,回头对他微笑。

“下班啦?凌康?”

说完,她又回到钢琴上去了。不知道是萧邦还是莫扎特的作品,协奏曲听多了,你会把它们弄混。

他走过去,站在巧眉身后,把双手放在她肩上。

“巧眉,别弹了。”他说。“我有话跟你谈。”

“哦!”她顺从的停下来,等待着:“谈什么?”

“你……”他看着她。“这样天天弹琴,不累吗?”

“习惯了。”

“能不能──”他考虑着用辞。“另外找一些娱乐呢?你觉不觉得,我们生活有些单调?我们也该出去走走,交交朋友,打打桥牌,看场电影……”他顿住,惊觉到自己说错了话。

巧眉转向了他,脸色立刻暗淡下去,笑容从唇边消失,她低声的、敏锐的问:“有谁不满意我弹琴吗?我妨碍了谁吗?”

“嗯,唔,没,没有。”他口是心非。“我只是怕你太累了。”

她沉默了,低下头去,她好久没说话。然后,她转过身子,用力把琴盖阖上,回头说:“好,今晚我们去‘看电影’!”

他一震,抓住了她的手。

“我说溜了嘴,你不必抓我的漏洞!”他凝视她,有些心痛,有更多的隐忧。忽然体会到,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很现实,两个共同生活的人,不是整天对说“我爱你”就够了,还要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目的,共同的享受,甚至共同的“患难”!而他和她之间,“共同”的东西实在太少,现在刚结婚不久,还可以在彼此的爱和新奇中去寻求满足。以后,还有那么长远的岁月,仅仅靠爱和新奇,还能维持多久?想到这儿,他觉得真的该和巧眉好好谈一谈,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深入的谈一谈,为他们的未来谈一谈。他拉住她,把她从琴凳上拉起来,一直拉到床边,他让她坐在床上,他拉了张凳子坐在对面,用双手阖住她的手,诚恳的望着她,诚恳的说:“巧眉,我们要共同生活一辈子,是不是?”

她惊愕的仰着头,脸上有股惊怯得近乎痛苦的表情。他吓住了她,这样严重的“起头”真的吓住了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被动的坐着,等待着。

“你瞧,”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你不能永远坐在钢琴前面,弹一辈子的琴。”

“或者,我──可以。”她轻声说:“我不会厌倦!我──可以弹!”

“但是,”他冲口而出:“别人不见得愿意听!楼上楼下,左右邻居……都不是音乐家!”

她的脸蓦然转白。

“我懂了。”她慢吞吞的说,极端痛苦的。“你也不是音乐家,你父母也不是,你的亲戚朋友也不是!我──”她重重的吸了口气:“该知道这一点,该体会这一点!但是,你以前曾经整晚整晚听我弹琴,赞美我的琴美妙得像诗像文学像生命……哦,”她点头。“那是婚前!我早就不信任婚姻,我知道婚姻是最残忍的东西。诗也好,文学也好,画也好,音乐也好……婚姻会谋杀它们!最后,你会发现,你要求的妻子,不是诗,不是画,不是音乐,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他瞪着她,被她那敏锐的体会能力震惊住,也被她那很“残忍”,却不无道理的分析所“触怒”了。她等于在说:你只是个庸俗的人,你要求的也只是个庸俗的妻子!他并不承认这个,这对他是“侮辱”,如果他要个平凡的妻子,他不会追求她达六年之久。可是,一时之间,他竟找不出话来驳她,甚至,找不出话来解释自己,这使他有些恼羞成怒了。

“不要怪罪婚姻!”他大声说:“你应该了解,人是群居动物,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也不是只有你和我!我欣赏你的琴,欣赏你的人,欣赏你所有的一切!所以我娶了你……但是……”

“但是,”她接口:“你已经不再欣赏我的琴,我的人,我所有的一切了!”“胡扯!”他喊:“你故意歪曲事实,你故意歪曲我!我和你谈话的目的是想增加彼此的了解,而你却任性的否决一切!想想看,巧眉,”他摇撼她。“我只是希望你除了钢琴以外,再学一些东西,最起码,去喜欢一些东西,让我们有一些共同的兴趣,甚至,你可以试着了解我的工作,真正走进我的生活……”

“我知道你的工作,”她悲哀的说:“我可以走进你的生活,你要我帮你核稿呢?还是编辑呢?是画版面呢?还是挑选彩色页?”她摇头,低呼:“凌康,凌康,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什么意思?”他又急又怒又心痛。

“你不该娶一个瞎子当太太!我早就说过,你的世界我走不进去,我的世界你也走不进来!你不相信!现在,你要求我走进你的生活,我怎么走进去?”她的声音提高了,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难道你不明白,我非但走不进你的生活,我连这房门都不敢走出去吗?因为我一出去就会摔跤,我已经摔怕了!怕你母亲惊叫,怕你父亲叹气,怕你高声骂秋娥,怕秋娥为我受委屈……我连卧房都不敢出,除了弹琴,你要我干什么?”她低下头去,用双手蒙住了脸,苦恼的、辗转的摇着头,喃喃的说:“错了!错了!错了!什么都错了,大错特错了!错了!错了!……”

他震动而慌乱了,她的眼泪使他心碎,她喃喃的自语使他恐惧而懊悔了。他不该说这些,不该对她再有要求,她就是她呀!那个晚上,他说过,要她的缺点,要她的优点,要她的自卑,要她的自怜,要她的虚荣,要她一切的一切!曾几何时,他竟要求她往他的模子里跳进去,去适应他的生活,他的家庭,甚至他的“左右邻居”,他的“亲戚朋友”……老天!人类是多么善变而自私呀!人性是多么可怕而冷酷呀!他扑过去,把她拥进了怀里,他抱紧她,摇撼她,抚摩她,像在安抚一个婴儿。他嘴里急促的、不停的说:“你没错,你没错,你没错。是我不好,我太不体贴你,太不为你着想,太苛求又太自私!我不好,我不好,巧眉,别哭了!再哭,我的心都碎了。”

巧眉紧偎着他,抽噎着擦干眼泪。

然后,她不再说什么,一场小小的争吵就此结束。生活仍然继续过下去。可是,巧眉不再弹琴了。那架钢琴放在那儿,从那天晚上起,琴盖就没再打开过。她不碰琴,也不出房门,每天呆呆的坐在卧房里,一坐好几小时。然后,凌康惊觉的发现,她以惊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消瘦下去。结婚时她就很瘦弱,现在,她是更瘦了,更苍白了。她在枯萎,在很可怕的枯萎下去。他震惊得全身心都为之痛楚了。他打开琴盖,把她勉强的拉到钢琴前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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