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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第1页)

“陛下知道伤口是什么时候最痛吗?”萧亦然淡淡地笑了一下,朝着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袖袍滑落,露出了那道被黑色绑带缠绕着的银碗扣。

“伤处烙上的时候,和揭开血痂的时候。”

“换句话说,如今他们等的就是我向漠北军揭开当年的伤口,令其陷入动荡之中。所以臣万死,不能遂其阴险之意。”

沈玥征愣着看着他的这枚腕扣,旁人不知晓这下面藏着什么,他却是知道的。

小男孩都对这种精巧的兵器爱不释手,沈玥幼时不知所以,仗着他仲父对他的宠溺,时常喜欢缠着他把玩研究这道腕扣上的机扩,也没少见过这其下隐藏着的那道伤疤。

等到沈玥长到足够大,能明白这道伤疤背后不止是好玩的银腕扣时,已经为时晚矣。

沈玥忍不住问:“仲父……你不觉得给自己背负了太多太重的枷锁吗?”

逝者善终,留者善生,山河社稷……这些哪一样,似乎都不该是他一个被称之胁令诸侯、阎罗血煞的摄政佞臣所应背负的——那些都是名臣所为,和他这个摄政权臣毫不相干。

恶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可恶人若是拎着屠刀行好事,世人便要畏惧揣测,他背后可有恶念犹存。

就算他再大公无私,就算他撑起了九州国本,又能怎样?有谁会感念?又有谁会记得?

恶人就是恶人,他还是会被骂作万民憎恶的阎罗血煞,像世间流传的话本那样,背负深仇,步步为营,面目可憎,最后在满手鲜血里得偿所愿,两败俱伤。

而不是披上一张恶人皮,龃龉前行,以己身献祭,以求能治这天下大弊的一角沉疴。

萧亦然沉默着,良久方才轻叹了一声。

“人活一世,总有两难取舍之时。臣既明知严家送来唐如风,就是等着我意愤难平,借翻案之机下手。所以,再难平的愤怒,我也要平。漠北州如今……连年受军粮所制,怨艾不断,已经不起动荡。”

沈玥今日虽被他从头骗到尾,可在此刻看着他这双眼睛,却依旧很难对他说半个字的不是。

十年来萧亦然不娶妻、不生子、不留后嗣,明摆的实证放在眼前却依旧选择隐忍不发……非是不想,而是不能。愤怒仇恨正到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1

萧亦然背负深仇,身在其中感同身受,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漠北苦寒戈壁上的几十年戍边苦守,连年不熄的战火,早就将所有深陷其中的人都崩成了一根随时会断的弦。

《左传》有言:众怒不可蓄也,蓄而弗治,将蕰。

新仇旧恨压在不堪重负的将士们身上,一旦揭开当年的疮疤,露出丧尽天良的真相,后果将不堪设想——哗变,逼宫,杀戮,复仇……积怨已久的漠北军只需要一个细微的火星,就能瞬间爆发冲天烈焰。

所以他才会和着血泪按下这道疮疤,说当年的血仇,只从他一个人身上碾过去就够了。

沈玥沉默良久,低声道:“仲父不必挂怀,朕送进唐如风,给你借此翻案的机会,只是为仲父多筹划了一个选择。既然是选择,仲父就有不选这条路的权利,朕绝不会强求如何。”

末了,沈玥从怀里摸出两柄精致的金刀,握住萧亦然的手腕,放在他手里。

“仲父在外行走,危机四伏,防身的兵器需得趁手才行,朕瞧着仲父用这两柄剑似乎并不怎么顺手,这是先前国宴上,朕收了仲父银锁扣里的金刀,还你。”

萧亦然罕见地愣了片刻。

他本以为依着沈玥的性子,怎么也要不依不饶地同他闹上几句,讨要几分好处才肯罢休。

沈玥见他握着刀,征愣着站在那里,便着手替他去拆他左手银锁扣上的绑带。

萧亦然蹙眉抽手,沈玥捏着黑皮带扣的手却没松,反借着他的力道,将绑带一并卸了,露出他疤痕狰狞的左手。

皮革绑带下的,本该是骨节分明有力,持刀握枪、弯弓猎鹰的手,却在掌心处落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烧伤。

烧伤狰狞,贯穿了整个手掌,让人见着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去想这疮疤烙上去时的惨痛。

他久经沙场,身上的伤疤远不止这一处,比这面积更大的有,比这更深更骇人的也有,但最痛的大约就是左手上这道长不过两寸的烙印——八万同袍葬身,嫡亲二哥尸骨无存……

沈玥曾见过不知多少次,但仍忍不住心里一紧,喉里梗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沈玥沉默不语,萧亦然却出声问道:“陛下方才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沈玥看着他垂下的手,“想问仲父疼不疼,但又觉得这种明摆着的事,说出来未免也太矫情。”

“会。”

“……会什么?”

“前几年还是会疼,阴天下雨的时候还会痒,姜叔不许抓,所以只能将皮带扣勒得再紧些。最近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了,握刀持剑也不受影响,只是我左手剑本就练得平常,所以用的也少些。”

萧亦然平静直白地揭开自己的疮疤回答他,茶楼外的残阳洒落了他满身。

沈玥却从他平常的言语下,瞧出几分真切的脆弱,不是来自于毒发或者病痛,而是一种隐忍苦痛,独行于世的孤独。

“仲父不疼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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