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师父走得很快,李玄微跟在后面,总觉得身后的雾里有什么东西在追,脚步声“啪嗒啪嗒”的,像光着脚踩在水里。他不敢回头,只能攥紧手里的醒神草,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手,凉得像冰。
经过祠堂时,李玄微瞥见供桌上的香炉被扶起来了,香灰重新堆得整整齐齐,上面插着三支香,香灰笔直地往下掉,落在地上,拼出个“火”字,和早上的“水”字凑在一起,像个没写完的“灾”字。
回到道观,师父把自己关在房里,说要炼药。李玄微把醒神草晾在院子里,刚转身,就看见门槛上坐着个小孩,穿件红袄,正低头玩着串铜钱,铜钱的方孔里卡着片青黑的指甲。
是后山雾里的那个小孩。
“你是谁?”李玄微的声音发颤。
小孩抬起头,脸还是白得像纸,眼睛是两个黑洞,他指了指院子里的醒神草,又指了指师父的房门,最后指了指李玄微的后颈。李玄微摸了摸,那里又开始发烫,比早上更疼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它快出来了。”小孩的声音尖尖的,像用指甲刮玻璃,“你师父在炼的药,不是给你安神的。”
李玄微突然想起师父房里的药味,以前是苦的,今天却带着点腥甜,和后山醒神草的味道一模一样。他又想起师父嚼东西的咯吱声,想起树洞里的布偶,想起那个漂在水面上的棺材。
“你胡说!”
小孩突然笑了,黑洞洞的眼睛里流出黑血,顺着脸颊往下滴,滴在门槛上,冒出白烟。“我没胡说。”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以前也有眼睛的,后来被你师父挖走了,泡在药罐里,说能治他的眼疾。”
李玄微的脑子“嗡”的一声,他想起师父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像是常年害眼疾,却从不见他滴眼药水,只知道天天熬药。他还想起去年冬天,师父房里的药罐翻了,药汁洒在地上,他帮忙收拾时,看见罐底沉着个东西,圆滚滚的,像颗珠子,上面还连着点血丝。
“你是……王屠户的女儿?”
小孩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突然站起身,红袄的下摆扫过门槛,露出底下的脚——根本没有脚,裤腿空荡荡的,像两个通了风的竹筒。“他要醒了。”小孩的声音越来越远,人也渐渐变得透明,“你后颈的东西,是他放进去的,用你的血喂了三年,就等今天……”
小孩的话没说完就消失了,雾一样散在空气里。李玄微的后颈突然疼得像被火烧,他跌跌撞撞地冲进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从镜匣里拿出铜镜。
铜镜里的他脸色惨白,后颈的皮肤红肿着,隐约能看见个青黑色的印记,像条小蛇盘在那里,蛇头正对着他的后脑勺,像是要钻进脑子里。
这不是安神符能烧出来的痕迹。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事,那天他发了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师父说他中了邪,用祖传的法子帮他驱了邪,还说以后每年都要在后山采醒神草给他安神。从那以后,他的后颈就时不时地发烫,师父说是正常现象,是邪气没清干净。
现在想来,哪里是邪气,分明是师父在他身体里养了什么东西。
房外传来“咚”的一声,像是药罐掉在了地上。接着是师父的咳嗽声,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李玄微握紧铜镜,指节发白,他想去看看,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
他想起小孩的话,想起那个漂在水面上的棺材,想起树洞里的布偶。他突然明白过来,师父房里炼的药,根本不是治眼疾的,也不是给他安神的,而是……
房外的咳嗽声停了,接着是脚步声,一步一步,很慢,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和去后山时一样。脚步声停在他的房门外,然后是师父的声音,笑眯眯的,和在老槐树下时一模一样:“玄微,开门啊,师父给你熬了好东西,喝了它,你后颈就不疼了。”
李玄微死死抵住门,后背抵着门板,能感觉到外面的人在推门,力道越来越大,门板“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他看见门缝里塞进点东西,红红的,像是块布,仔细一看,是块红袄的边角,上面还沾着点湿乎乎的东西,腥甜腥甜的,和醒神草的味道一模一样。
“玄微,快开门啊。”师父的声音更近了,好像就在门板后面,“你看,我把王屠户家的丫头带来了,她的眼睛熬的药,比以前的都管用,你喝了,就能和她一样,安安静静的,再也不用疼了……”
后颈的疼痛突然到了顶点,李玄微觉得有什么东西真的要钻出来了,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铜镜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摔出条裂痕,裂痕里的他,后颈的青黑色印记已经张开了嘴,露出尖尖的牙齿,像是在笑。
门外的推门声越来越响,门板上的裂痕越来越大,他能看见师父的眼睛,红红的,死死地盯着他,里面映着他的影子,影子的后颈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像条刚睡醒的蛇。
他突然想起小孩的话:“它快出来了。”
它是谁?是后颈的东西?还是……
门板“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门板裂开的瞬间,李玄微看见师父的眼睛里爬满了红线,像无数条细小的血丝拧成了绳,绳的尽头缠在他自己的瞳孔上,把那点可怜的眼白勒得只剩窄窄一圈。师父的手里确实提着个红袄的影子,影子的脖子歪成个诡异的角度,脑袋在胸前晃来晃去,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只露出只抓着师父手腕的手,手指关节处泛着青黑,指甲缝里卡着点泥土——和他袖袋里那片指甲的颜色一模一样。
“你看,多乖。”师父把红袄影子往门缝里塞,影子的身体像纸糊的一样,被挤得变了形,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头发丝透过裂缝钻进来,像细小的蛇,往李玄微脚边爬,“她以前总爱哭,现在好了,熬成药引子,就再也不会闹了。”
后颈的灼痛突然变成了钻心的痒,李玄微伸手去抓,指尖刚触到皮肤,就摸到个凸起的东西在动,像条刚蜕皮的小蛇,顺着脊椎往上爬,爬到后脑勺时,突然停住,像是在试探着要往脑子里钻。
“别抓。”师父的声音从裂缝里渗进来,带着种黏腻的甜,“它怕疼,你越抓,它越急着出来。”
李玄微猛地后退,后腰撞在桌角,桌上的油灯被撞翻,灯油泼在地上,火舌顺着油星子往门缝爬,照亮了师父脚边的东西——是双小小的绣花鞋,鞋面上绣着鸳鸯,只是鸳鸯的眼睛被人挖掉了,留下两个黑洞,洞里塞着团棉花,棉花正在慢慢渗出血水,把鞋面上的红染得更深。
是王屠户女儿的鞋。上个月出殡时,张寡妇还念叨过,说这双鞋是她连夜赶绣的,本想等丫头过了端午穿,没想到……
火舌舔到师父的裤脚,他却像没知觉似的,依旧往裂缝里塞红袄影子。影子的头发被火燎到,发出焦糊的味,李玄微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头发,是无数根缠在一起的红线,线的另一端缠在师父的手腕上,红线被火一烧,突然绷直,把师父的手往门缝里拽,师父踉跄了一下,眼睛里的红线突然暴涨,像要从眼眶里喷出来。
“孽障!”师父的声音终于变了调,带着气急败坏的狠,“死了都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