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杏在那守卫老五逃走时,已猜测到林中二人出身唐门,可是终究未曾确定。这时李响一语叫破,叶杏登时面白如纸。若那两人不是唐门弟子还罢了,若真被说中,今日这事怕就非得有个结果了。
果然,林中追哥怒极反笑:“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他话里话外,竟已认了自己的唐门出身,“你知道我是谁?”
叶杏叹息道:“唐门唐追,人送绰号‘千树万树,除死无路’,盛传为唐门这一代最可怕的子弟,精通外房十七暗器,在唐门中司家法,掌奖惩。不过据说惩多赏少,铁面无私。这几年来,废在他手上的唐门弟子,倒比废在江湖里的还多。”她既知此人出身唐门,又被人追哥追哥地叫,此前闯荡江湖时收集的资料登时浮现在脑中。
她一介女流,居然都知道唐追的大名。唐追不由得意,笑道:“既然知我是谁,那就别再废话。你们……”
突然间李响道:“唐门算老几?唐追算老几?便是天王老子来,他也不能随意决定别人的去留。”那唐追直气得眼前一黑。他此次出来,乃是专门追捕一名唐门极重要的叛徒。好不容易在长安将之找到,正要带回家,背后却被李响一行赶上来。唐门行事向来隐秘,因此二人才躲进树林,静观其变,哪料那叛徒多嘴,终于惹来麻烦。
唐追一世英名,被李响这样的乞丐将军,这口气怎能咽下?当下冷笑道:“九弟,侮辱唐门暗器,蔑视唐门威严,家中规矩,应该怎么处置这人?”那九弟战战兢兢,结巴道:“千……千镖贯体,十劫散魄……”
那追哥大笑道:“小子,你跪下受死吧!”
那九弟叫道:“追哥!”话还未落音,噗的一声,李响左腿上鲜血飞溅,一枚钢镖已赫然钉在他右腿上。李响大叫一声,腿一软,几乎跪倒,好在他反应敏捷,猛地借势向前一扑,伸手去扶路边的大树。
只见血光动处,他的右臂上又中一枚钢镖。这么一来,李响单边的手脚齐伤,再不及调整重心,扶不住树,站不住身,猛地向地上坠去。
蓦地里,旁边一人伸手抄起他右臂,往颈上一架,挺身道:“别跪!”正是叶杏插手了。
李响叹息道:“你不该来!”叶杏咬牙道:“这种事情,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看不惯的!”她心中乱如纠麻,骤然间惹上这样的强敌,心中有几分害怕,又有几分轻松。
她压低声音道:“逼他十招之内定胜负!”李响大笑抬头:“追哥,你们刚才说的什么十劫散魂,是不是说十招就能杀了我?要是你杀不了我呢?你敢不敢放了那位兄弟?”这话逼得紧,林中人一时气结,寂然无声。
良久,那追哥方道:“我这弟弟违背家规,你们何必为他拼命?”李响笑道:“嘿,没办法!我们从来不信家规大过道理,偏看不得处处拿规矩来压人。”
林中唐追再次沉默,片刻后忽然哼道:“看你靠女人帮忙,能撑到几时!”此前他语气缓和,看似已经被李响、叶杏说动,可这时突然动手,竟更是狠辣。
蓦然间,李响二人身前黑影闪动,正是常自在持了好大一面盾赶来,一下子将三人完全罩住,“叮”的一声,将一记不知什么的暗器弹开,缩身其后大笑道:“你看不见旁边还有男人么?”他回头道,“小两口逞的什么英雄?出风头么?”
他与三人并不熟悉。只是在长安城里见二人联手对敌时招数莫逆,一路奔来嘻笑怒骂,这时面对唐门高手又并肩扶持,因此不由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两人的关系。
叶杏满脸飞红,啐道:“胡说什么!”唐追冷道:“又一个不想活的,我就成全你!”
常自在嘿了一声,回身专心持盾,道:“两招!我至多还能再撑两招!”
那唐追已有三招徒劳无功,却叫他如何不怒?只见红光一闪,那九弟惊叫道:“开天雷!”
“轰”的一声,那暗器竟是会爆的。火光硝烟里,常自在的盾牌被炸得粉碎,残片乱飞。三人为气浪所推,腾腾腾一齐倒退数步。常自在垂下手来,那持盾的一条手臂衣袖焦碎,血嘀嘀嗒嗒地淌下来。
唐追笑道:“我便让你撑足三招!”本来以唐门暗器来说,能够绕过盾牌,对常自在作致命攻击的办法有的是,可是这唐追已给三人激怒,因此这一记“开天雷”便存了立威之心,以无上声势毁去他的盾牌。
这时常自在摇摇欲坠,李响问道:“兄弟,怎么样!”常自在右手“啪”地一拍胸脯,道:“铁盾没了,还有肉盾!”
突然,舒展战战兢兢地跑过来,将他扶住,咬牙道:“我们两个挡着……你们!”他回头看看,突然间落泪道,“为什么我扶的却是个男人!”
以开天雷的声势,不仅不能将李响之流吓退,更连那书呆子都抢上来送死。唐追心中的震骇无以言表,冷笑道:“你们真不怕死啊!”
舒展结巴道:“我……我们不怕死……怕死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他脑袋一时都木了,便顺着话,溜出半句元稹的《侠客行》。当此关头,舒展说话还这般押韵,简直便是在火上浇油。
唐追怒道:“大好性命无端端为一个陌生人断送,你们还真是讲义气啊!”
舒展这时脑子多少活络了过来,道:“我……我们与他讲……讲的什么义气?又不认识……我……我叫舒展,他叫常自在……”他原来是想起上一句说,不肯“藏姓名”的。
唐追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喝道:“多嘴!”
只见常自在猛地将舒展一掩,大氅展动,三道金光闪烁,尽数射进他的毛裘。毛裘猛地膨胀,里边叮叮当当金声大起如暴雨,常自在的脸色瞬息万变,待到金声渐止,吐出一口血道:“早知道,便跟余老头多学两天了!”
那九弟讶道:“九曲融金大法!你竟是余老人的弟子。”常自在笑道:“那老不死……”他话未说完,又是一口血呛出,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扑倒。舒展大惊,将他翻起一探,所幸还有鼻息。|Qī…shū…ωǎng|李响道:“舒展,你扶他到一边去!”
那九弟颤声道:“你们……你们走吧……别管我了!”叶杏沉声道:“方才是你救我们,现在如何叫我们丢下你不管?”
那九弟道:“我……不用你们救。”李响冷笑道:“你是觉得,我们救不了你吧。”那九弟黯然道:“就算追哥手下留情,容我逃走,可是天下虽大,又有哪里能逃开唐门耳目。到头来,终究是在劫难逃罢了。”
他本是唐门的重要人物,自幼得长辈赏识栽培。可是越长大,心中却越不快活。唐门子弟生为唐门人,死为唐门鬼,许多人终其一生,娶妻生子,都未能走出唐家堡半步。不能出堡又能干什么?便是不断地练手法,创暗器,准备去攻打世仇雷家,准备去进攻中原武林,在一辈子的准备里,变老死去。
也有人走出唐家堡,可是这些人便如唐追一般,来到外边,莫不是身具任务,刺杀追击、来去匆匆;又或者卧底江湖,湮没于人海。这样的日子,他自小看人家过了二十几年,能独当一面后,又自己过了近十年,终于忍无可忍,放下任务,逃出唐门。
逃出来又怎样呢?唐门经营几十代,怎容他一个小小子孙挑战唐门权威?他一天活着,唐门的人就一天找他。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对于唐门子弟来说,这真的是从一生下来,就已经定好了的命运。所以当他在长安城大雁塔看到唐追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就知道已经无路可逃了。
他颤声道:“没用的……我……我消灭不了唐门……”他这话说得大逆不道,旁边的追哥悚然一惊。可是这个想法却真的是他在逃亡路上不止一次想到的问题:如果他能瓦解唐门,并因此获得下半生的自由——那么,可能,他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向生他养他的家族下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