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殿,可爱的镜殿,千古未有的奇丽——女皇帝被迷惑住了,她长日在镜殿中,对政治的兴趣因此而淡了,她将许多事委托给大臣处理,以及委托给来俊臣处理。
她享受着,她松懈了。
然而,千古未有的奇丽,却在逐渐地损害至尊的女皇帝。
镜子所反映的光芒,严重地侵害了她的眼睛。渐渐地,她发现了自己的视觉有模糊的倾向。
这一发现使得她深奥的内心都起了抖栗,一个人,如果失明了,活着将无兴趣可言,而她的视觉模糊,正走向失明的路啊。
可是,她又舍不得放弃镜殿,她想,人生百岁,必有一死,为了享乐,何妨一死呢?何况,这还没有死一样的严重。
她留恋着——她争取着欢乐的时间。
就在这时,出征的薛怀义,击退了敌人,终于回来了。女皇帝是不愿见他回来的。但在镜殿的享受中,她疏忽了这件事。薛怀义的申请表文,她随便批准了。自然,对薛怀义本人,她还是有些儿思念的。过去,她的理智控制着感情,将薛怀义远徙,以免于是非,但镜殿中的逸乐,使她的观念有若干改变。她想着白马寺时期的往事——在细腻的张易之兄弟面前,她觉得粗犷的薛怀义具有另外一种风情。一度,她厌弃了粗犷的,此刻,又希望有粗犷的来调剂一下细腻。此外,她又想向薛怀义夸耀一下镜殿。
于是,远征的骠骑大将军、行军总管薛怀义,自边城回到京华,解除了军职,归国公府邸。
在民间,有远别胜新婚的说法。女皇帝于朝堂上看到薛怀义时的心情,正复如此,因此,在怀义归朝的第二天,她就召他入内宫。
在对女皇帝的关系上,张易之兄弟是经由薛怀义的引荐才登堂入室的,在心理上,他们兄弟对薛怀义有着忌惮,并且,直觉地以为薛怀义的到来,会夺去自己所得的宠爱。
然而,他们兄弟却不敢表示妒意,做为职业情人,是没有妒的权利的。
他们,久别重逢,是在武曌读书的智仁殿——女皇帝时时阅读书籍,每逢读书的时候,她会摒绝一切,即使是张易之兄弟,在她读书的时候,也是回避的。
现在,她竟将薛怀义召入智仁小殿,张易之想,这是多么不相称啊,薛怀义这个人,没有一点书卷气,到书房中干嘛呢?
智仁小殿中,却别有一番天地。女皇帝选择这一个地方是有其深意的,她以为自己在此地的时候是最清醒的,她愿意在清醒中接见薛怀义。
可是,在与久别的、讨厌的旧情人相见时,她的矜持就崩溃了。
薛怀义跪倒在女皇帝的脚前,以激动的声调叫着陛下,随后,他将她的小腿搀住,巨大的头颅靠贴着她的膝盖。
“陛下,”他叫出,“我怕我已经被遗弃了!”他稍顿,再仰起头,热泪满面,“陛下,在战场上,在那些边荒的地方,我多么想你,我多么思念在都城的岁月,我多么想抱住陛下——”
这是热情奔放的情话,这也是恣肆的,如长江大河,女皇帝的矜持,立刻就解体了,她伸出双手,捧住了薛怀义的面颊。
“陛下,我要是见着你,就是立刻死了,我也瞑目。”薛怀义继续以激越的声调说,“陛下,我宁愿不要功业——什么都不要,只求能长日相伴陛下。”
《武则天》第十四卷(9)
“怀义!”她感动,也感慨万端,双手不断地摩挲着他的面颊,“怀义,我也一样想着你的啊!怀义,我对你有期望——我不愿我所喜欢的人,是低能的。”
“陛下,陛下——”他切切地叫唤,同时,以下巴来摩挲她的腿肚,蜜意柔情尽在不言中。
“怀义!”她长吁着,如释重负地。此刻,她的心情极为复杂,当年,怀义的胡行、滋事,使她不安,因而遣使远出,但是,重逢的现在,当一个庞大雄壮的人体跪伏在自己面前,男性的雄奇又使她不能自已了。
她体察自己,她发现,直到如今,自己仍然是喜爱着这个男子的,她想:当时,远徙怀义,也是由于爱为出发,如果是恩尽义绝,那么,当时必会将之处死而不会让他上战场去的。她又想:戒慎恐惧,是理智;不忍将之处死,是潜在的爱情。爱情,何必自苦,何必自抑呢?
——这样一转念,她释然了。
“起来吧!”她柔和地说,“怀义,说实话,有时,我真的对你不满,我讨厌你的胡作妄为,可是,我又实在少不了你,老实说,抱住你和抱住张易之兄弟,完全不同——”
于是,薛怀义跪前了一些——他并未遵命爬起来,他移前,双手搂住了女皇帝的腰肢。然后,他的面颊贴着了她的胸口。
“怀义,怀义——”她终于也将他搂住了。
于是,在智仁小殿,旧情有似死灰复燃了,而且炽烈地燃了起来。
——她又接触到了他结实的肢体,她又亲吻了他表示男性雄伟的嘴形,以及他那挺直的鼻梁。
“陛下,在边境的时候,我想着你……”
“你一定弄了别的女人——”
“没有,我想着陛下而过日子,我像一个苦行僧那样地过日子,有时候,我在梦中享受……”他以眼色来暗示男女间的欢爱。
于是,女皇帝打他一下,吃吃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