驹子好像追赶着伙计似地走下石磴。后来下楼的人都跑到她的前头去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跑了起来。岛村也随后跟上。
在石磴下面,火场被房子挡住,只能看见火舌。火警声响彻云霄,令人越发惶恐,四外乱跑。
“结冰了,请留神,滑啊!”驹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岛村,趁机说:“对了,你就算了,何必一块去呢。我是担心村里的人。”
她这么说,倒也是的。岛村感到失望。这时才发现脚底下就是铁轨,他们已经来到铁路岔口跟前了。
“银河,多美啊!”
驹子喃喃自语。她仰望着太空,又跑了起来。
啊,银河!岛村也仰头叹了一声,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银河的亮光显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当年漫游各地的芭蕉[芭蕉,即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著名俳句诗人。他一生在旅行中度过,写了许多游记和俳句],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所看见的银河,也许就像这样一条明亮的大河吧。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叹不已。岛村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从地面上映入了银河。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砂子,明澈极了。而且,银河那无底的深邃,把岛村的视线吸引过去了。
“喂,喂。”岛村呼唤着驹子,“喂,来呀!”
驹子正朝银河下昏暗的山峦那边跑去。
她提着衣襟往前跑,每次挥动臂膀,红色的下摆时而露出,时而又藏起来,在洒满星光的雪地上,显得更加殷红了。岛村飞快地追了上去。
驹子放慢了脚步,松开衣襟,抓住岛村的手。
“你也要去?”
“嗯。”
“真好管闲事啊!”驹子提起拖在雪地上的下摆,“人家会取笑我的,你快回去吧!”
“唔,我就要到前边去。”
“这多不好,连到火场去也要带着你,在村里人面前怪难为情的。”
岛村点点头,停了下来。驹子却轻轻地抓住岛村的袖子,慢慢地起步走了。
“你找个地方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找什么地方好呢?”“什么地方都行啊。”
“是啊。再过去一点吧。”驹子直勾勾地望着岛村的脸,突然摇摇头说:“我不干,我再也不理你了。”
驹子抽冷子用身子碰了碰岛村。岛村晃悠了一下。在路旁薄薄的积雪里,立着一排排大葱。
“真无情啊!”驹子挑逗说。“喏,你说过我是个好女人的嘛。一个说走就走的人,干吗还说这些话呢,难道是向我表白?”
岛村想起驹子用发簪哧哧地扎铺席的事来。
“我哭了。回家以后还哭了一场。就害怕离开你。不过,你还是早点走吧。你把我说哭了,我是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岛村一想起那句虽然引起了驹子的误会、然而却深深印在她的心坎上的话,就油然生起一股依恋之情。瞬时间,传来了火场那边杂沓的人声。新的火舌又喷出了火星。
“你瞧,还烧得那么厉害,火苗又蹿上来了。”
两人得救似地松了一口气,又跑了起来。
驹子跑得很快。她穿着木屐,飞也似地擦过冰面跑着。两条胳膊与其说前后摆动,不如说是向两边伸展,把力量全集中在胸前了。岛村觉得她格外小巧玲珑。发胖的岛村一边瞧着驹子一边跑,早就感到疲惫不堪了。而驹子突然喘着粗气,打了个趔趄倒向岛村。
“眼睛冻得快要流出泪水来啦。”
她脸颊发热,只有眼睛感到冰冷。岛村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眨了眨眼,眸子里映满了银河。他控制住晶莹欲滴的泪珠。“每晚都出现这样的银河吗?”
“银河?美极了。可并不是每晚都这样吧。多明朗啊。”他们两人跑过来了。银河好像从他们的后面倾泻到前面。驹子的脸仿佛映在银河上。
但是,她那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轮廓模糊,小巧的芳唇也失去了色泽。岛村无法相信成弧状横跨太空的明亮的光带竟会如此昏暗。大概是星光比朦胧的月夜更加暗淡的缘故吧。可是,银河比任何满月的夜空都要澄澈明亮。地面没有什么投影。奇怪的是,驹子的脸活像一副旧面具,淡淡地浮现出来,散发出一股女人的芳香。
岛村抬头仰望,觉得银河仿佛要把这个大地拥抱过去似的。
犹如一条大光带的银河,使人觉得好像浸泡着岛村的身体,漂漂浮浮,然后伫立在天涯海角上。这虽是一种冷冽的孤寂,但也给人以某种神奇的媚惑之感。
“你走后,我要正经过日子了。”驹子说罢,用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迈步就走。走了五六步,又回头说:“你怎么啦?别这样嘛。”
岛村原地站着不动。
“啊?等我一会儿,回头一起到你房间去。”
驹子扬了扬左手就走了。她的背影好像被黑暗的山坳吞噬了。银河向那山脉尽头伸张,再返过来从那儿迅速地向太空远处扩展开去。山峦更加深沉了。
岛村走了不一会儿,驹子的身影就在路旁那户人家的背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