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阳先生和徐慎鲜互相施礼打过招呼之后,二人在桌案两边的黑色木椅之上坐下来。那男孩有点怯生地站在徐慎鲜的身边。
伯阳先生见徐慎鲜他们登门,心中高兴,对他们非常热情,加上他喜欢小孩,看见那孩子模样异常,心里更高兴,笑着说“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少年龇着白牙笑着,不好意思到他跟前去。
“去,叫你爷爷看看。去吧,去吧。”徐慎鲜用手推着少年的头把儿说。
那孩子笑眯眯地而且带点不大愿意的样子往伯阳先生的身边走去。
“这孩子真好,漂亮,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伯阳先生用一只胳膊将他圈起。这孩子多可爱呀,如果再小几岁,他会亲亲地把他抱起来呢。“叫啥名啊?”
“叫徐甲。是我的最小的儿子跟前的最小的。徐甲,甲乙丙丁的‘甲’。在我家的男子之中数他最小,我偏偏给他取名甲。这名字是我起的。”
“徐甲,哦,这名字好,好!你爷给你起这名字好。”伯阳先生看着他的苹果脸蛋,高兴得动起眼上的白眉毛。
“这是我家的小宝贝。”徐慎鲜说,“伯阳兄,你要喜欢他,以后叫他跟你当书童。”
“我喜欢,我喜欢,好,好,以后叫他给我当书童。”
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是往常,徐慎鲜定会异常的高兴。可是眼下,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就是笑时,也掩饰不住那神色之中的痛苦和悲伤。“看神色,慎鲜弟心中似有悲苦,但不知你心里是因为什么事情……”
“唉——。”徐慎鲜低声地叹了一口气,“伯阳兄,此次前来,我就是来向你说说这事哩。”
“什么事?”伯阳先生惊异了。
“那次你向我讲述了蜎渊落井之事,要我注意收集类似这样的材料。”徐慎鲜说,“万万没想到,我万万也没有想到,几个月后,这一类的一个灾难之事在我外孙身上发生了。我这次来,是向你提供一个我不愿看到的材料,也是向你告知一个坏消息,其中一个主要的心意,是想请你给他写个挽联。”
“写挽联?你外孙出了什么事?”伯阳先生更加惊异了,脸色一下子变黄了。
“是这样。”徐慎鲜说,“请让我慢慢向你说。”
徐慎鲜有个外孙,名叫王四,住在王家湾。王四的妻子名叫马妮,模样儿虽然不算多么俊俏,可两口子就是有感情。
王四家原来有几亩地,自耕自种,日子凑合着也能过得去。一次,他家不幸遭了大火,把三间堂屋连同里边的东西全给烧光了。王四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日子没法再过下去,痛苦得要拿绳悬梁自尽。邻居劝他说王四照邻居说的办了,他天天拿着抓钩去锛墙根基。砖头越掏越多,一直掏到五尺多深的时候才见黄土。真没想到,刚一见黄土,就露出十二口大缸。十二口缸上都盖着宽大的石板。揭开石板一看,里头尽是黄澄澄的金块(指铜块,那时称黄铜为黄金)!王四可高兴极了。从这以后,他家发了大财,宅基地上盖起了一片楼瓦房。吃不愁,穿不愁,用不愁,要啥有啥,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完的富贵。他心花都开了,高兴地对人说他由吃粗面到吃细面,由吃细面到喝酒吃肉,由喝酒吃肉到吃山珍海味。后来,山珍海味也吃腻烦了。他由穿粗布,到穿细布,由穿细布,到穿绫罗绸缎。后来绫罗绸缎也穿厌烦了。邻居劝他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不要花天酒地,奢侈浪费。可是他不但不听,反说邻居瞎操闲心,活不大年纪。这时候,他再也看不上自己的妻子马妮了,越看越难看,越看越丑。破车挡住光明路,九天仙女不能来。这咋办呢?就暗暗跟村头一个外号叫七仙女的闺女勾搭上了。两个人如胶如漆。一天夜里,两个人正在私会,被马妮撞见了。她跟王四闹了个天翻地覆。王四恼羞成怒,为了去掉眼中钉,肉中刺,为了以后能名正言顺地娶七仙女为妻,就生下了杀害马妮的歹心。一天夜里,王四把马妮按到床上,活活掐死。恐怕死的不透,又用斧头把她的头骨砸烂。然后埋到南大洼的枯井里。
事发以后,官府把王四捉进监牢,叛处死刑。眼看就要出斩了。前天王四的外祖父徐慎鲜前往监牢去看他。王四见了外祖父,痛哭流涕,十分羞惭,说徐慎鲜讲到这里停下来,整个脸上全都出现了痛苦的神色。在这痛苦的神色之中显然地夹杂上了气愤和羞惭。
“咦!哎呀,没有想到。”伯阳先生听他说完事情的经过,心中感到震惊。他对这件事很在意,在这段进一步积累材料的时间里,他碰到了不少事件,哪一件也没有这一件在意的。
“唉!真没想到,我实在是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外孙身上。事已至此,说啥都晚了。既然孩子已经悔恨,已经求我请人给写挽联,我想也就别再推辞了。明天就要出斩了,我心里说,他已经是该死的人啦,该死的人在临死之前提点要求,我是不能不去答复的。我又想,这送挽联,我这当外公的不应该送;我的儿子,小四的舅父们也不应该去送;这挽联,我要以小徐甲的名义叫人送去,这就算是徐甲给他表哥送的挽联。”说到此,看看身边站着的小徐甲,习惯地用右手摸摸他的肩膀,“我心里说,这挽联,我不能亲笔去写,一则我是他的外公,再则,我虽识俩字,字写得很拿不出手。想来想去就想到您身上了。这次前来,一则我是向您告知这个事情,算作我对咱们河边谈话的一点回复;二则,这是主要的,这次前来,我主要是想请您给他写挽联。伯阳兄,您是柱下史,又是征藏史,德高望重,一字千斤,我外孙虽说死得毫无价值,虽说遗恨无穷,然而,能得到您写的字,也就因祸转福了。”说到此,一声不响,定定地看着伯阳先生。
伯阳先生一时没有接话,他想“好,好!这太好了,这太好了!”徐慎鲜说。
第二天上午,徐慎鲜骑一匹黑毛小走驴,第二次来到伯阳先生家。
二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伯阳先生换一身最不显眼的褪了色的黑衣裙,骑上他那头青色的黄牛,就和徐慎鲜一起往苦县县城方向走去。
这是一个半阴半晴的天气。田野上,秋色苍凉。秋、冬之交的小风溜溜地吹来,往人们心头播送着寒冷的凉意。伯阳先生心里想,“怪不得官府把出斩犯人搁到这个季节。”
一路上,先是行人稀少,后来,及至苦县东门不远的地方时,进城的人慢慢多起来。几个年轻男女,和一个手里扯着小男孩的中年男人,嘴里互相招呼着往东门里边走过去“走快,上西关外看出斩去!”
徐慎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伯阳先生不想从东门穿城而过,就和徐招呼一下,两个人一起拐头向城南方向走。伯阳先生生怕见到熟人。唯恐见了熟人会另外生出不少的麻烦。此时苦县县正虽然已经不是燕普,但是城里熟人仍然不少。
他们到了东南城角,往西一拐,经过南门,往西走去。此时南门口有不少人慌着往城里跑,也有少数几个人随着李伯阳他们往正西走。他们都是去看杀人的。
见此情景,徐慎鲜心里升起一阵难言的痛苦。伯阳先生心情更是复杂。此时,他的心情,既不同于王四的失魂落魄,痛苦得身心欲碎,又不同于马妮娘家人那样感到解恨,大快人心;不同于那些看热闹者感到新奇,感到寻到了刺激的愉快,也不同于那些漠然、淡然的局外人的麻木和无所谓。他是怀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说出的,其中占压倒一切的因素是研究万物及苍生哲理以为苍生的,救世的心情而来的。
当他们来到西南城角,将要往北拐弯的时候,伯阳先生不走了。抬眼一望,他看见西关外边的杀人坑上围着一群人。他知道那是出斩王四了。他是不看杀人的。此次若不是一种使命般的东西驱使他,他是不会前来的。这次前来,他也不过是不看中之看,看中之不看。简言之,这次他的前来,只不过是为了体验一下这个事情的确切性。站在这里,在他视野范围之内见到那观看出斩的人群,也就真的确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