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这一大家子人,是和愈发温暖的阳光一起踩着林叶的缝隙来到海德公园的。
只不过那阳光并不汹涌,暖煦煦的,像新酿的蜂蜜酒,稠嘟嘟地糊在人身上,从毛孔一直暖到心里去。
推着两辆童车,沿着那蜿蜒的、颜色沉郁的砂砾路走去,两旁尽是些上了年纪的古木。多是些苍劲的橡树与繁茂的梧桐,此时的叶子都长老了,绿得发乌,油汪汪的,撑开好大一片荫凉。
偶然一阵微风路过,满树的叶子便响起一片飒飒的、近乎叹息的絮语,那光与影的碎金,也跟着流转、聚散,幻出迷离的图案。
深褐树皮的皱褶里藏着不知多少世纪的雨水与风霜,看去竟有些龙钟的慈祥。
再往里去,那片硕大的草坪犹如海德公园最阔大、最慷慨的襟怀。
无边的绿绒正软软地铺展着,一直绿到天边,与远处肯辛顿宫那淡金色的石墙,和几座玲珑维多利亚式凉亭的尖顶,温柔地衔接着。
宫墙在晨霭里显得静静的,像一卷褪了色的旧信笺,封存着些不言不语的往事。
三三两两的人,散在草地上,像随意撒落的棋子。有年轻的恋人,挨着头低声说着什么,笑声也是压着的,怕惊了这宁静。
有全家出动的,摊开格子布的野餐垫,红的,黄的,蓝的,上面摆开吃吃喝喝,孩子绕着大人跑,笑声如铃,惊起草丛里觅食的鸽子,“扑棱棱”飞起,在明晃晃的光里划过几道灰影,又落到不远处的橡树枝上,歪着头瞧人。
也有独自个儿的,一本书,一顶草帽盖在脸上,就这么仰面躺着,胸膛微微起伏,怕是已入了梦乡,梦里也该是这般安恬的。
间隔着草坪和行道的玫瑰园里,那颜色如泼洒出来的任性。深红的、鹅黄的、瓷白的,累累地、沉沉地压在枝头,每一朵都像是用尽了全部气力,要将生命最浓艳的一霎那,毫无保留地交给这个上午。
香气甜得有些化不开,暖暖地裹着人,让人脚步也不由得慢了下来,心甘情愿地醉在这片色彩的嗡鸣里。
而那一片潋滟的水,那塞彭坦湖,才是这园子最灵动的一只眼睛。湖水如鸭蛋青的,温润地漾着,将天上的云、岸边的柳,都软软地拥在怀里,洗成一幅晕开的、颤动的水彩。
对岸一带淡黄色的建筑,轮廓在薄薄的水氲里晃荡,衬着背后更远处伦敦城那些高高低低的楼影,倒像一幅年代久远、颜色淡下去的油画。
湖中的天鹅,白得晃眼,曲着优雅的长颈,缓缓地在水面犁开一道道无声的波纹,麻鸭和鸳鸯就活泼得多,一群群聚在近岸的水草丛边,喙插进水里,屁股撅得老高,忙忙碌碌的。
一艘艘漆成白色或蓝色的平底小船,慢悠悠地荡过去,船上的人也不怎么用力划,桨声拂过水面,懒洋洋的欸乃着,和着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融成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属于夏日午前的和鸣。
只不过,这宁静,是被一阵孩童兴奋的尖叫和两个糙汉的唠叨声打破的。
穿了身浅灰色的棉麻短袖衫、卡其色工装短裤,脚上一双旧帆布鞋,头上反扣着顶棒球帽的李乐,和路上拐弯去了奥丁公寓,换了件印着不知名摇滚乐队头像的黑色t恤,破洞牛仔裤的小雅各布,各抱着一个娃,站在租船码头的栈道上,排着队。
“两条!要最大最结实的那种,我们不差钱!”小雅各布把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李笙往上掂了掂,冲着船工嚷嚷,又瞥了眼栈桥边系着的一排白色小船,那船身窄窄的,刷着白漆,露出些木头的原色,看着颇有些年头。
“这玩意儿,看起来比教授年纪都大,不要这种破烂。”
“最大的你划得动么?别等会儿在湖心打转,还得叫救援。”
李乐接过船工递来的救生衣,把李椽放下来,一边给套着,一边嗤笑道。
李椽很乖,伸着胳膊配合,那救生衣套在小人儿身上,鼓鼓囊囊的,像个被包裹严实的小粽子,只露出个严肃打量四周的小脑袋。
“嘁,你一个黄土高原长大的旱嘎嘎,和我们维京人比划船?想当年我在梅拉伦湖上驾帆船的时候,你还在玩。。。。。。诶诶,别动。”
相比李椽,李笙则像个不安分的小猴子,小雅各布给穿救生衣,扭来扭去,非要自己扣那个塑料搭扣,结果扣了半天对不上,小雅各布只好半哄半强制地按住她,大手对付着小巧的扣件,而李笙又开始蛄蛹着身子,伸出小手指着最近的一只天鹅,“嘎嘎!雅各噗敷敷,看!北嘎嘎!”
“那是天鹅,记不记得?swan。”
“大ne!”
“得,这又出来个和铁锅最配的。”李乐听到,噗嗤乐了,李椽则搂着他的脖子,安静地看着水面上一对绿头鸭扑棱棱飞起,带起一串水珠。
说笑间,已轮到他们。
船工是个头发花白、面色红润的胖老头,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制服,动作慢条斯理,带着种老派伦敦人的从容。
验了票,收了押金,按照小雅各布不怎么差钱的要求,慢吞吞地把两条看着比旁边的小船大了一圈,漆成蓝色的小木船从系缆桩上解下来,拖到栈桥边。
小雅各布不愧是从小玩帆船的,单手抱着李笙,一个垫步凌腰“歘”就蹦上了船,转头瞧见李乐就显得笨拙的多,一只脚搭在船上,一只脚还在栈道上,蹲着马步用着力找平衡。
“啧啧啧,你这业务不太熟练啊。”小雅各布把李笙安顿在船中间那个加了软垫的小座位上,自己跨进船尾,拿起桨,看笑话一样看着,又对李笙做了个鬼脸,“你瞧你爸,笨不笨?”
“笨!”
“闭嘴,我这是在熟悉船性。”李乐好不容易两只脚上了床,又把栈道上的李椽抱起来,放进船中的座位上,倒也不用李乐嘱咐,李椽自己就抓稳了扶手。
李笙却扭着身子,对小雅各布指着船头,“雅各敷敷,笙要坐那里!看大ne!”
“那里危险,宝贝,我们就坐中间,看得一样清楚。”小雅各布试图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