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玉,”刘琏将文书递过去,声音平稳却带着分量,“成都院试的期程已定,九月初八,距今不足半年。蜀道难,路途遥远,需得早日准备行程了。”
周廷玉双手接过文书,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绫面,心中竟出奇地平静,仿佛早就等待着这一刻。“该来的总会来,就像山间的溪流,无论绕过多少弯,最终都要汇入大江。”他躬身,语气沉稳:“孙儿明白。一切但凭外公和父亲母亲安排。”
“终于要来了么……”他内心并无多少波澜,反倒有种靴子落地的踏实感,“成都,锦官城……听说那里有诸葛武侯的祠堂,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看看。好歹也算‘同行’,去拜拜码头,沾点文运武德。”他脑子里转着些不合时宜的调侃念头。
回到毕节卫城内的禄国公府,气氛则与外祖父刘琏那份沉静儒雅的关切不同。主母刘青早已接到消息,展现出了她雷厉风行的一面,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长子首次远离家门,又是去参加关乎前程乃至家族未来的院试,纵使她平日里掌管中馈、处置产业事务干练沉稳,此刻也难免流露出为人母的絮叨与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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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路远,不比在黔地,气候、饮食皆不相同。春衫要多备几套,夹袄、油衣雨具都得带上。笔墨纸砚要带足,尤其是你惯用的那种徽墨,我已让陈墨从库里多取了两锭备着。路上吃的点心、药材,还有应对水土不服的藿香正气丸……”刘青一边亲自检视着仆役们打包的箱笼,一边对站在身旁的周廷玉细细叮嘱。
周廷玉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眼中微暖,笑道:“母亲,儿子是去考试,不是搬家。杨叔会安排好一路食宿的,您不必如此劳神。”
“你知道什么!”刘青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手上整理衣物的动作却没停,“路上万一水土不服,或是遇到风雨耽搁了行程,多预备些总没错。有备才能无患。”她拿起一件新做的青绸直裰,在周廷玉身上比了比,“这是我让绣房特意赶制的,用料做工都讲究,但颜色样式不失庄重,考试那几日穿,既不失礼,也不显过于扎眼。”
正说着,宋玲珑也牵着刚学会走路不久、咿呀学语的女儿周廷玥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双看起来就厚实舒适的千层底布鞋:“嫂子想得周到。玉哥儿,这是我让针线上人紧着做的,用的是软和的旧布衬底,走路舒服。听说成都府那贡院考场大得很,号舍之间要走不少路呢,鞋一定要合脚。”她如今儿女双全,性子比早年更显柔和,对周廷玉这个嫡长子也愈发关爱。
就连平日多在宝颐苑深居简出、静养抚育幼子的宝庆公主朱月清,也派了如今已是周必贤妾室的蕊初过来。蕊初穿着比以往更显稳重的藕荷色比甲,言语间对刘青和周廷玉恭敬有加,送上了一盒上等的紫毫笔和两丸据说宫中专用、能提神醒脑的御制“苏合香丸”,转达道:“公主殿下说,预祝长孙殿下此行文思泉涌,笔底生花,一路顺风,金榜题名。”
周廷玉一一郑重谢过。他明白,这些细致入微的关怀背后,是周家上下对他此次院试所寄予的殷切期望。这期望,如同无形的担子,沉甸甸地压在他尚且稚嫩,却已开始承担家族分量的肩头。
晚间,周必贤从城外军营处理完军务回府,直接将周廷玉唤到了外书房。书房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皮革、兵器保养油混合的独特气息,那幅巨大的西南舆图上,代表成都府的位置,不知何时被一枚小小的青铜虎钮镇纸压住,显得格外醒目。
周必贤没有过多询问学业细节——这方面,他对刘琏和程济的教学有绝对的信心。他只是沉声道,目光如炬,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父亲的审视:“成都乃川中首府,天府之国,繁华富庶,但也是龙蛇混杂,是非丛生之地。此去,杨朝栋会带一队七星卫精锐护送你全程,沿途一切事宜,皆听他安排。记住,你的首要之事是应试,平平安安抵达,专心致志考完,平平安安回来。除此之外,勿要多生事端,勿要轻易与人结交,更勿要因小有才名而显露锋芒,引人注目。”
“是,父亲。孩儿谨记。”周廷玉垂首应道,态度恭谨。
“川黔道上,土司林立,情况复杂。虽大多与我周家交好,或至少维持表面和气,但也不乏心怀叵测、暗中观望之辈。你身份特殊,需时刻保持警惕,安全第一。”周必贤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至于学业,你外祖父和刘璟舅公都已认可,我亦不多言。只望你稳住心神,戒骄戒躁,正常发挥即可。功名虽重,但周家儿郎的胆识气度、临事决断,更为重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此心性,考场官场,皆是根本。”
“父亲这话,是怕我紧张发挥失常,还是怕我少年得意忘了形?”周廷玉心下琢磨,面上依旧沉稳恭敬,“父亲教诲,孩儿定当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出发前两日,周廷玉特意去了小龙塘老宅,向祖母刘瑜和平祖母奢香夫人辞行。
老宅佛堂里,檀香袅袅,宁静安详。刘瑜捻着光滑的佛珠,仔细端详着已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孙儿,温声道:“玉儿,出门在外,祖母只嘱咐你三件事:安全第一,身体第二,功名第三。凡事量力而行,莫要强求,莫要涉险。祖母会在佛前日日为你诵经祈福,盼你平安归来。”她的目光慈和而深邃,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与对孙儿最本真的牵挂。
奢香夫人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她用力拍着周廷玉的肩膀,那力道让周廷玉都晃了晃,豪爽地笑道:“好孙儿,到了成都,放开手脚去考!咱们周家的儿郎,到哪里都不能怂!拿出你在乌撒对付那些魑魅魍魉的胆色来!水西的勇士在成都府也有几个熟人头领,若遇到不长眼的敢欺生,尽管报你平祖母的名号!”她送的礼物也极其符合她的性格——一柄镶嵌着绿松石、鞘身雕刻着繁复彝族纹样的精巧短刀,说是“路上切肉吃方便,也能防身”,引得一旁诵经的刘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周廷玉心中感动,知道这是两位祖母截然不同却同样深厚的关爱,他郑重跪下,向两位老人磕头行礼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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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前一晚,周廷玉在自己的听竹轩里最后检查行装。除了必不可少的书籍文具、衣物盘缠,他还特意让墨璃准备了一个小巧却内容齐全的藤编药箱,里面是她跟着玄真道长辨识和亲手炮制的几种常用草药,如治疗水土不服、呕吐腹泻的藿香苍术散,止血生肌的金疮药粉,驱赶蛇虫的雄黄艾草包等。武开阳则沉默地坐在廊下,将自己的匕首、短剑磨了又磨,检查了弓弦的韧性和箭囊里每一支箭的箭簇,确保万无一失。
杨朝栋前来禀报最终的行程安排:“少爷,此行连护卫、仆役、车夫共计二十三人。车马五辆,已全部检查妥当。路线定的是走相对平稳的官道,经永宁、泸州、内江一线入川,预计需行五十余日。沿途各个驿馆、以及需要落脚的客栈,都已派人提前打点妥当。七星卫派出八人,由老兵赵胜带队,皆是经历过安南战事、身手好、经验足的老手,绝对可靠。”
周廷玉点点头,对杨朝栋的周密安排表示满意:“有劳杨叔费心安排,一路辛苦您了。”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毕节卫城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之中。禄国公府门前已是车马辚辚,人声轻响。周廷玉身着出远门的靛蓝色棉布直缀,外罩一件挡风的青色斗篷,向齐聚在府门前的父母亲人拜别。
刘青眼眶微红,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只是上前细细帮他理了理本已十分平整的衣领和束发的儒巾,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路上小心,到了捎信回来。”周必贤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深沉,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宋玲珑抱着咿呀学语、挥舞着小手的周廷玥,连声说着“一路平安,早传佳讯”。宝庆公主朱月清没有亲至府门,但众人隐约能感觉到,不远处宝颐苑那扇雕花木窗后,似乎有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伫立,默默相送。
周廷玉再次向父母躬身一礼,随即利落地转身,登上了最前方那辆坚固的马车。武开阳和墨璃紧随其后,登上了旁边装载行李的骡车。杨朝栋翻身上马,位于车队中段,便于指挥。老兵赵胜一声低沉的号令,车队缓缓启动。
车轮碾过卫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发出规律而清晰的辘辘声,在清晨安静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周廷玉掀开车窗的棉布帘子,回望那逐渐远去、在晨曦与山雾中显得愈发巍峨朦胧的毕节卫城轮廓,以及更远处,如同沉睡巨兽般盘踞天际、云雾缭绕的葬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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