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的秋意渐深,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缠绕着山城的每一个角落。肖玉卿的咳嗽在赛克特医生新调整的药方下,总算被压制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虽未根除,但至少不再频繁咯血,夜间也能安睡几个时辰。这具饱经磨砺的身躯,仿佛因着北方那个名字带来的隐秘力量,又重新萌发出一丝顽强的生机。
点验组办公室内,炉火驱散了些许寒意。肖玉卿披着厚呢军大衣,正听取苏景行关于第一战区点验工作的最终汇报。
“……李凤鸣、赵德柱两部,罪证确凿,已由战区军法部门收押,等候审判。”苏景行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畅快,“此次行动,震慑效果显着,附近几个同样问题缠身的部队闻风收敛了许多。”
肖玉卿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太多得色,只是淡淡道:“蛀虫是抓不完的,能清一时是一时。后续的监督不能放松,尤其是物资调配环节,要让明远留下的人盯紧些。”
“明白。”苏景行应下,随即又呈上另一份文件,“组长,这是根据您之前指示,整理的与滇军、以及部分西北系、桂系将领非正式接触的评估报告。其中,滇西的刘师长多次私下表达谢意,认为点验组帮他清除了内部毒瘤,言语间对现状颇为不满,有进一步争取的可能。”
肖玉卿接过报告,仔细翻阅。这些散落在各处的、对中央心怀不满却又坚持抗日的地方实力派,是他暗中编织的另一张网。他不需要他们立刻倒向何方,只需在他们心中埋下种子,在关键时刻能保持中立,或提供一丝便利,便足矣。
“保持联系,但频率和深度要严格控制。目前以情感维系和信息互通为主,非必要不涉及具体行动。”他合上报告,叮嘱道,“我们的主要阵地,还是在渝州,在敌人心脏里。”
这时,周明远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份译好的电文放在肖玉卿面前,低声道:“‘家里’转来的,‘商行’急电。”
肖玉卿目光一凝,迅速展开电文。是林慕婉从印度发来的密报,言及通过驼峰航线夹带少量特殊物资的尝试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已成功运抵昆明两批,但后续扩大规模遇到了瓶颈——英印当局和美军协调机构对航线物资监管骤然收紧,原有的漏洞正在被堵塞。她急需寻找新的、更稳定的秘密通道,或者,能在渝州高层活动,设法影响相关政策的松紧。
“告诉‘商行’,新的陆路通道正在全力开拓,但缅北局势复杂,非一朝一夕之功。至于渝州这边……”肖玉卿沉吟片刻,眼中闪过计算的光芒,“让她准备好详实的‘困难报告’,以侨胞身份,通过官方渠道向侨务委员会和财政部陈情,强调侨资侨汇对维持外汇平衡、采购急需物资的重要性,请求在监管上给予‘适当灵活性’。我会设法让这份报告,出现在该看到的人桌上。”
他不仅要利用规则,还要尝试去影响和塑造规则。这需要更精妙的运作和更深厚的人脉。
“另外,”肖玉卿看向周明远,“通过‘青筠’,让我们在参政会的同志,准备一份关于‘优化侨资物资内运流程、激发侨胞抗战热情’的提案。舆论造势,双管齐下。”
“是!”周明远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
肖玉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与林慕婉的配合渐入佳境,这条隐秘的物资生命线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他必须确保它畅通,这不仅是为了前线,也是为了那个在北方、将全部心血都投入到武器制造中的人,能拥有更充足的“粮草”。
想到“云卿”这个名字,他心底那片冰冷的湖面,便会漾开一圈微澜。他重新拿起那份与地方将领接触的评估报告,目光落在滇西刘师长的名字上,一个更深的念头悄然浮现。或许,未来当“云卿”在边区需要某些来自西南方向的、难以通过正常渠道获取的特殊原料或技术时,这条线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他铺开信纸,开始以点验组例行公文的形式,起草一份给侍从室和相关部门的“情况反映”,措辞严谨地提及侨资运作中遇到的“实际困难”,并“建议”考虑设立某种程度的“便利通道”。这封信,将和他暗中推动的舆论一起,成为撬动政策缝隙的杠杆。
延安的秋冬交替,黄土高原上刮起了凛冽的风。兵工厂的窑洞里,炉火熊熊,却依然抵不住从门缝钻入的寒气。
化名“云卿”的罗云净,正伏在炕桌上,对着一份复杂的草图凝神思索。那是他根据王团长带回的、关于日军最新式掷弹筒的零星信息,结合边区极其有限的条件,尝试设计的反制武器——一种更轻便、射程更远、精度更高的边区自制掷弹筒。
“云卿,歇会儿吧,喝口热水。”阿旺将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放在他手边,看着他眼底的血丝,忍不住劝道。
罗云净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接过水杯:“没事,就差最后几个关键数据了。前线同志等着用呢。”
他抿了口水,目光再次落回草图。在这里,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但这压力是纯粹而积极的,源于同志们的期盼和战场迫切的需求,而非渝州那种无处不在的倾轧与算计。他的每一个技术突破,都能直接转化为战斗力的提升,这种成就感无与伦比。
水怡(罗慧怡)偶尔会来看他,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也带来母亲沈淑兰通过秘密渠道辗转送来的家书。家书中满是担忧和挂念,也隐晦地提及父亲罗明元在槟城陷落后,借助“义联公”渠道,仍在想方设法为国内筹措资金。他知道,家族的力量,也在以另一种方式支持着这场战争。
这天,兵工厂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来自太行山根据地的同志。他们带来了更严峻的消息和更急切的需求。
“云卿同志,鬼子在华北搞‘囚笼政策’,碉堡、炮楼、封锁沟,把我们根据地割裂得像豆腐块!咱们缺乏攻坚武器,战士们拿着步枪手榴弹去冲击炮楼,伤亡太大了!”带队的老李同志握着罗云净的手,语气沉重。
他们带来了一门在战斗中缴获的、严重损坏的日军九二式步兵炮,以及几发宝贵的炮弹。
“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修好?或者,仿造?”老李眼中充满了期盼。
罗云净围着那门锈迹斑斑、关键部件缺失的步兵炮仔细查看,眉头紧锁。修复几乎不可能,仿造更是难如登天。以边区现有的工业基础,连合格的炮钢都无法冶炼。
但他没有立刻拒绝。他抚摸着冰凉的炮管,脑海中飞速闪过在德国学过的力学原理、材料知识,以及在七零四厂接触过的各类武器图纸。
“东西留下,”他最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我不敢保证能仿造,但我会尽全力,看看能不能根据它的原理,设计出一种咱们自己能造的、更简单、更实用的曲射武器,专门对付鬼子的炮楼和碉堡。”
老李等人闻言,虽然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理解和信任。他们知道,这位从国外回来的专家,从不轻易许诺,但一旦开口,便会竭尽全力。
送走太行山的同志,罗云净陷入了更深的忙碌。他不仅要完成掷弹筒的改良,还要攻克这个新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几乎住在了车间和窑洞里,与几位技术骨干反复讨论、画图、用泥土和木料制作模型。
阿旺默默地守护着他,确保他的饮食起居,在他熬夜时强行熄灯,在他忘我工作时递上工具。他看着罗云净日渐消瘦,却眼神晶亮的样子,心中感慨万千。这里的艰苦远胜渝州,但罗云净的精神状态,却是在渝州时从未有过的昂扬与充实。
偶尔在深夜,罗云净会停下笔,走到窑洞外,望着璀璨的星河,感受胸前铜钱传来的恒定温热。他知道,在南方那座迷雾笼罩的山城里,有一个人,正以另一种方式,与他并肩作战。他们一个在明,铸造扞卫理想的利器;一个在暗,疏通滋养理想的血脉。
这信念,支撑着他度过每一个寒冷的夜晚,迎接每一个充满挑战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