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该做决断了。"
文种不知何时跪在我身后,发间沾着草屑,"臣查过《周礼》,战败国若行牵羊礼,或可……"
"牵羊礼?"
我转头盯着他,看见自己映在他瞳孔里的模样——披头散发,衣襟撕裂,像极了祭坛上待宰的羔羊。
文种喉结滚动,递来一卷竹简,上面是他连夜写的求和书,字里行间浸着墨汁与血泪:"勾践请为臣,妻请为妾……"
胃里翻涌起苦胆味。
我踉跄着起身,踩过带血的箭杆,听见山下吴军传来的歌声。
那是《吴趋曲》,唱的是"我有酒,醉吴钩,越人血,染吴舟"。
范蠡突然按住我的肩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衣传来,像极了携李之战那晚,他递来的那囊酒。
"还记得先王的剑吗?"他低声道,"剑鞘可以丢,剑身不能折。"
我望着他袖口新添的血痕,突然想起初见时他说的"共赴国难"。
原来国难不是战死,是要活着当奴隶,活着看百姓被奴役,活着把屈辱嚼碎了咽下去,直到有一天能连血带肉吐在仇人脸上。
"去叫文种。"我的声音哑得像被火熏过,"告诉伯嚭,除了宝玉白璧,再加上……越地二十里盐田。"
范蠡猛地抬头,盐田是越国命脉,他眼里闪过痛楚,却终究只是拱手:"臣这就去备礼。"
百姓跪满了会稽山道。
他们捧着饭团、水囊,却不敢抬头看我。
我听见老妇的抽泣,看见孩童攥着父亲的衣角,那些父亲们身上,还穿着三年前的旧甲胄。
一个小女孩突然冲过来,往我手里塞了颗糖橘,又飞快跑回母亲身后——那是越国才有的蜜糖渍橘,甜中带苦,像极了此刻的滋味。
"大王莫怕!"不知谁喊了一声,"越人等您回来!"
哭声突然决堤。
我攥紧糖橘,指甲刺破橘皮,汁液渗进掌心的伤疤。
文种在旁低声说:"伯嚭回了话,夫差要您……亲自去请罪。"
山风卷起我的王袍,露出里面那件旧衣——是携李之战时穿的,衣角还沾着阿青的血。
范蠡替我整了整冠带,他指尖掠过我腕间的疤,轻声道:"臣已安排好暗桩,三年之内,必接大王回国。"
三年。
我望着山下的吴军大营,夫差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糖橘的甜混着血腥气,在喉间凝成硬块。
当我踏上石阶时,听见身后传来抽咽声,是那个献橘的女孩在哭。
她不知道,她的大王此去,要学狗一样爬行,要闻仇敌的粪便,要把"越王"二字踩进泥里,只为了有朝一日,能让"越国"二字重新刻在青铜鼎上。
夫椒的月亮很圆,像极了父王灵前的烛火。
我摸着腰间的空剑鞘,那里本该插着"工布"剑,可现在它已经作为降礼,献给了夫差。
范蠡说剑鞘终会回来,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丢下,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这一夜,我在会稽山写下第二封遗诏。
这次没盖越王印,只在末尾写了行小字:"越人不死,越魂不灭。"
墨迹未干,便被山风卷进篝火,化作灰烬,像极了我即将死去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