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前的青铜灯亮起时,景监送来嬴月的信:"琉璃珠是魏使所赠,魏种藏于杜伯氏窑洞。"
字迹工整得不像她平日的风格,最后画着只断尾的玄鸟,翅膀下写着极小的字:"我记得渭水的血,也记得你车裂时的笑。"
我捏紧信纸,指甲嵌进掌心的伤口。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记得前世的每一次刑讯,每一次背叛,却依然在明知结局的情况下,选择站在我面前,替父亲顶罪。
更鼓响过子时,我独自来到嬴月住的厢房。
窗纸上映着她的剪影,正在绣什么东西。
推门而入时,她慌忙将帕子塞进袖口,却露出一角——是完整的玄鸟衔蛇图,蛇的毒牙正咬在玄鸟心口。
"大人夜访,可是要拿月儿去抵罪?"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却在看见我掌心的伤时,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我没有说话,只是递出她父亲的断指——嬴傒坚持要将断指送给我,说"留个念想"。
她盯着那截断指,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商君果然守信,连断指都要物归原主。"
"月儿,"我第一次唤她的小名,"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处置嬴傒?"
她抬头望我,眼中有挣扎:"因为律法如山,因为老氏族必须流血,因为……你要向君上证明自己的忠诚。"
"不。"我摇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嬴虔恨我,而不是恨你。"
我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前世他将你的死归咎于我,今生我要他的恨,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她的身体骤然僵住,指尖在我心口颤抖。
我知道她想起了前世,想起嬴虔带人砸毁商鞅府时,对着她的灵位怒吼:"卫鞅!你还我侄女!"
"可你知道吗?"她忽然低笑,眼泪滴在我手上,"比起嬴虔的恨,我更怕你的爱,像秦法一样,冰冷刺骨。"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心上。
我望着她眼中的自己,那个前世不懂爱的商鞅,今生依然在律法与情感间挣扎的失败者。
窗外的月光照在她发间,断了尾的银簪闪着微光,像我们注定残缺的命运。
更漏声中,她慢慢抽回手,从袖中取出完整的玄鸟衔蛇帕子,轻轻放在我掌心:"商君,"她的声音轻得像月光,"若有来世,我宁愿做渭水河里的一块石头,也不愿再做你手中的剑。"
我望着帕子上的玄鸟,蛇的毒牙正刺进它心脏,而玄鸟的翅膀,却依然在振翅。
远处传来秦孝公的车马声,他要连夜赶回栎阳,处理老氏族的反扑。
嬴月吹灭烛火,在黑暗中说:"大人该走了,君上在等您。"
走出厢房时,我摸着帕子上的针脚,忽然发现蛇的眼睛,绣的是我的模样。
原来在她心里,我既是护她的蛇,也是伤她的剑。
而这一世,我们注定要在血与火中纠缠,直到彼此都遍体鳞伤。
雍城的星空格外明亮,却照不亮井田深处的黑暗。
我知道,明天还要继续推行新法,还要面对老氏族的反扑,还要看着嬴月在痛苦中成长。
但此刻,掌心的帕子还带着她的温度,像前世刑场上那滴落在我掌心的泪,滚烫而苦涩。
这就是命运吧,重生者的劫数。
我要护她周全,却不得不先伤她至深;她要恨我入骨,却又忍不住在帕子上绣我的模样。
律法与情感的绞索,正将我们越勒越紧,直到分不清,到底是在改写命运,还是在重蹈覆辙。
当第一声鸡啼响起时,我望着嬴月厢房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灯光。
帕子上的玄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展翅,蛇尾缠绕着它的爪子,像极了我们交缠的命运——生同衾,死同穴,却在活着的时候,彼此伤害,彼此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