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夏阳垂着的眼角微微耸拉了一下,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北宫棣怒火中烧道:“大胆!真以为朕不敢杀你?来人——把那廷杖搬上殿来!”
“陛下不可!请三思!”陈夏阳吓了一跳,连忙跪出来道。
“请陛下收回成命!”又是一个人出列跪下道,却是一个中年人,正是北宫棣的近臣,翰林博士杨子荣。
廷杖制度是大晋首创的一个制度,极端野蛮。晋太祖性格乖张,在一次被大臣们惹怒至极时,便将厂卫唤进文华殿,景洪年间赫赫有名的四案三祸之一—— “寅秋之祸”就此酿成。那一日无数臣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杖责。这肉体上的折磨尚在其次,文臣公卿原有的那丝血性却被生生抹去,造成了极为不好的影响。
陈夏阳身为北宫棣的谋臣,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祸事再度重演,立刻起身站到殿中,为方静玄苦苦求情。
第六章 苦心无人睹
那日午后,方静玄踉跄退步到街角,那个十七八岁的书生早已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但那句话却好似利刃,剜着他的心——你这个折节变身之辈,羞与汝为列!——那个少年清亮的浅褐色的眼睛里,方静玄却好似依稀见着了的焦亚元的冷笑,杨忠的冷漠,一张张脸都轻视着他,讥嘲万分得痛斥:折身事燕,耻与同行。朝事中众人的疏远,其余人的幸灾乐祸,同门的绝交之意的鲜明……他都知道,他早已料到,然而……他更知道天底下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他们需要一个人为他们站出来,哪怕这个人将承受莫大的折辱与艰难,他方静玄认了,这是他方静玄的罪……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毕竟,活着总比死了要艰难。
他看着眼前流流转转的人流,竟觉得自己的百般心思都这样可笑,这样孤独。
“方大人,”一个老妇的声音传来,站在街角的方静玄茫然回顾,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的衣袍的老太太受人搀扶着,向自己走来。老人花白的头发上戴着一圈银饰。方静玄识得她,来者乃是秦家老太太,正是原来五品京兆尹秦德楷之母,受朝廷位封为宜人。出乎意料得,秦宜人恭恭敬敬得给方静玄行了一礼,真诚无比道:“多谢方大人今日救下绵琪,先前所言乃是绵琪年幼无知,是我秦家教导无方,还请方大人勿怪!”
方静玄脸色露出苦笑,他不敢怠慢还了礼,喃喃道:“不,秦公子他说的对。”
“非也,”秦宜人急急忙忙道,“若非方大人仁德,感化了那杀——今上,这京师又岂会像如今这般太平。方大人心中装着万民,委屈自己,替天下免去了一场血腥之灾。绵琪尚且不会想到其中曲折,我等老一辈岂会不知方大人的良苦用心。”
“仁德?!”方静玄蓦地抬头,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夸张怪异,似是听到今生最为好笑的逗趣之言,又好似心中的扭曲怨怼一时间勃发而出,而又不得不尽数按捺,一时间遍体生寒。
“我方静玄多谢——诸位厚爱。”
殿中,北宫棣的讥嘲一字字自高处传来:“为国之利?哈,方大人的意思是朕是国贼?昔日文熙帝为奸臣蒙蔽之时,这些人苟利偷生,为虎作伥;如今云开见日,却反过来歌功颂德。朕到不明白了,粉饰昔过,吏持两端反倒成了为国大利?”
方静玄却慢慢抬起头来,第一次对上了北宫棣的眼睛。那张脸上无悲无喜,隔着半个殿的距离,北宫棣只从他的双眸中读出了一句话:
你可,满意了?
你满意了吧……
……这一切,这些日子里刻意的借题发挥,大庭广众之下的折辱,将他方静玄打压至此,逼得众叛亲离,尝尽这孤家寡人的滋味,可……遂了他帝王的心意?
金銮殿中的气氛似乎凝固了。北宫棣紧紧握着龙椅的扶手,指尖发白,心中的怒火一下子戛然而止,像是失去了燃料的火堆,渐渐寂灭了。他心中原本存在的强烈恨意与扭曲的报复之心,竟不知为何,似乎都变得有些毫无意义,乃至陡然间变得缥缈起来。
北宫棣的脸上仍是怒极的表情,他看着那张与他对视的脸,视线划过那苍白的肤色,青黑的眼眶,有些形骨索立的憔悴。他的心头突然间极不是滋味。方静玄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他自是清楚至极的。
陈夏阳和杨子荣的请求声仍回荡在殿中,众大臣在龙颜震怒下全部伏跪在地,心惊胆战。然而北宫棣却觉得此刻的大殿失去了声音,只余下方静玄死死瞪视着他的样子。
“罢了。”他冷冷的挥了挥手,似是要驱赶掉心中的那丝莫名袭来的怅惘与疲惫一般。他在方静玄的目光中,极不自然得僵着脸,道:“退下!朕就把话放在这里,既往不咎!此事就此揭过,休要再提!”
北宫棣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微微喝了一口酒,看着眼前舞姿曼妙得佳人,她目含秋水,肤若凝脂,望着北宫棣的眼中一片勾魂摄魄的脉脉情意。北宫棣斜斜倚在塌上,眼神在她曲线优美的身上流连,耳边传来旁侧乐师奏下洞箫的呜咽声,甚是享受。
“皇后驾到!”庭苑外传来一阵传呼,北宫棣姿态不变,依旧是那副闲情逸致的样子。一个高挑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她来到北宫棣身边,朱唇微启道:“妾身参见陛下!”
“梓童。”北宫棣看了她一眼,挥手让那个侍立在一旁的妃子退下。皇后趋步来到北宫棣斜斜靠着的塌边,轻柔得为北宫棣捶着肩。她娟秀美好脸庞微微侧着,问道:“陛下今日可是心情不佳?”
北宫棣伸手搂过她,皇后得脸上微红,北宫棣这般亲密的举动,让她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羞急,有些尴尬的嗔怒:“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