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解密伊始
叶舟在酒店房间里度过了又一个漫长而煎熬的不眠之夜。窗外布拉格的灯火逐渐稀疏,又随着黎明将至而重新点亮,但他几乎毫无察觉。索科尔博士惨死的画面—那双凝固着极致恐惧的蓝色眼睛,那摊半凝固的暗红色血液,那个完美得令人心悸的血螺旋—如同无法驱散的噩梦,在他紧闭的眼睑后反复上演。这些恐怖的景象与特蕾莎修女冷静的警告、神秘L的cryptic信息、以及那个自称科瓦奇的人送来的索科尔遗言视频,所有这些元素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形成一幅令人极度不安的立体图景。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由无数隐形丝线精心编织的巨网之中,每个方向都充满了深不可测的uncertainty和致命的危险,而他自己,却连织网者的面目都无从知晓。
清晨的第一缕灰白色的阳光,挣扎着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波斯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尘埃飞舞的光带。叶舟终于从椅子上站起身,脖颈和肩膀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他走到窗前,猛地拉开窗帘,让逐渐增强的天光涌入房间,仿佛想借此驱散盘踞在内心的阴霾。他不能继续这样坐以待毙,成为这场黑暗棋局中一颗被动反应的棋子。无论特蕾莎修女、L,还是其他潜伏在阴影中的势力怀有什么目的,他需要主动出击,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而所有答案的终极钥匙,在他看来,必然隐藏在那份神秘莫测的《光之书》之中。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随后,他再次打开那台高性能的笔记本电脑,调出索科尔传来的《光之书》高分辨率多光谱扫描图像。这一次,他彻底改变了策略。他不再试图从整体上、哲学层面去理解这份艰深文献的宏大意旨,而是将注意力转向了最细微的细节,专注于寻找任何可能与现实世界、特别是与他们此刻所在的这座城市—布拉格—相关联的具体线索。
索科尔在遗言视频中曾激动地声称,《光之书》是某种“地图或指南”。他们此刻正身处布拉格,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波西米亚首都,本身就是一座露天的建筑史博物馆,充满了古老的秘密、隐匿的符号和传说。如果《光之书》确实包含着指向某个具体地点或物体的加密信息,那么这些信息极有可能与布拉格或其周边地区的某个特定地标有关。
叶舟首先系统地比对《光之书》中反复出现的几何符号与布拉格著名地标的象征元素。他分屏操作,一边是手稿中复杂的花纹、徽章状图案,另一边是查理大桥上那些历经风霜的巴洛克圣人雕像的细节照片、圣维特大教堂令人目眩的哥特式玫瑰窗与飞扶壁上的石雕、老城广场各色建筑立面上的神秘标记、甚至是犹太区内古老墓园的碑文。他运用图像匹配算法,手动调整参数,寻找哪怕最微小的相似性。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了,除了几个牵强附会的模糊匹配外,进展微乎其微。挫折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他站起身,感到眼睛酸涩,走到窗前想要远眺放松一下。外面,布拉格老城广场已经彻底苏醒,充满了活力。游客们像潮水般涌入,小贩的叫卖声、街头艺人的音乐声、马蹄踏在鹅卵石上的嘚嘚声混杂在一起,远远传来。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依然是那座闻名于世的中世纪天文钟下,人们仰着头,举着手机,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整点报时表演。
天文钟。
叶舟的心跳毫无征兆地骤然加速,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一个被他忽略的可能性猛地闯入脑海。他几乎是冲回电脑前,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快速地在文件夹中搜寻,最终调出了《光之书》中那几页他此前一直归类为“精密机械或天体运行模型”的复杂图表。之前,他一直从抽象科学或神秘学的角度去理解它们,但现在,他强迫自己以最朴实、最直接的视角重新审视它们—齿轮、嵌齿、轴、指针、轨道、刻度。。。这看起来不正像一个极其复杂、远超时代的钟表机械设计图吗?
他放大图像,呼吸几乎屏住。这一次,他注意到图表边缘和缝隙处,隐藏着一系列极其微小、之前被误认为是墨水瑕疵或装饰性笔触的符号,它们的排列方式,隐隐约约地令人联想到钟面数字或天文刻度。更令人震惊的是,经过仔细辨认,其中几个符号—一个代表土星的小圆圈带有时断时续的环,一个代表月球的新月怀抱着一颗小点—与他在资料图片中看到的布拉格天文钟上的标志惊人地相似!
一股强烈的、几乎让他战栗的兴奋感涌上心头。这就是突破口!他快速但有条理地收拾东西,将笔记本电脑、加密硬盘、《光之书》复刻本小心地装入背包。他决定立刻亲自前往老城广场,进行实地勘察和比对。
走出酒店,叶舟下意识地拉高了夹克的领子,警惕地扫视着街道。经过前一天的事件,他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似乎每一扇反射阳光的窗户后、每一辆停靠的汽车深色车窗内,都可能隐藏着监视的眼睛。他没有选择最直接的路线,而是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穿梭在错综复杂的、挂着古老铁艺招牌的街道中,不时突然停下,假装浏览商店橱窗,用眼角余光观察身后是否有人跟踪。这种间谍小说般的行为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但索科尔的命运提醒他,过度谨慎远胜于追悔莫及。
老城广场上,人群比之前更加密集,几乎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烤香肠、肉桂卷和咖啡的混合香气。叶舟费力地挤到天文钟下的前排位置,仰起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带着明确目的地仔细观察这座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机械奇迹。钟面本身就是一个微缩的宇宙:外圈显示着24小时制的波西米亚时间,内圈是黄道十二宫符号,更有指示太阳和月亮位置的复杂机制,周围点缀着代表美德与恶习的雕塑,以及那著名的、令人心生敬畏的死亡骷髅摇铃雕像。
当钟声终于敲响,洪亮而悠扬,标志着整点来临,顶部的两扇小窗砰然打开,那十二使徒的木偶像依次机械地转出,向下方的人群行注目礼。与此同时,下方的其他雕像—代表虚荣、贪婪、死亡和异教徒土耳其人—也开始动作。人群发出齐声的惊叹和密集的快门声。叶舟却对这场表演本身兴趣寥寥,他的目光像激光一样,聚焦在钟面本身的结构、符号的精确位置、指针运动的轨迹,以及那些看似装饰实则可能具有功能的复杂纹路上。
表演结束后,满足的人群逐渐散去,叶舟却依然站在原地,身体几乎不动,只有目光在天文钟的各个细节和他手中摊开的《光之书》复刻本之间来回高速移动,大脑飞速运转,进行着艰难的模式识别。某些齿轮的排列方式、某些符号的相对位置。。。确实存在令人振奋的相似之处,但似乎还缺少一个决定性的、能将两者unequivocally(明确)联系起来的证据。一种“几乎抓住,却又滑走”的焦躁感开始浮现。
“精美绝伦,不是吗?即使看了无数次,每一次仍能发现新的细节。”一个温和而略带苍老的声音从他身旁传来,英语带着优雅的捷克口音。
叶舟从沉思中惊醒,转过身。说话者是一位年长的捷克绅士,大约七十多岁,头发银白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熨帖的粗花呢外套,有着典型的学者般从容而敏锐的气质。
“确实如此,”叶舟点头同意,试图掩饰内心的动荡,“不仅仅是报时工具,更是中世纪智慧的结晶。”
老人微笑道,眼神中闪烁着对这个话题的真挚热情:“啊,说得太好了!它远不止是工程学的奇迹,我亲爱的先生。这是天文学、占星术、数学、哲学甚至是神学观念的完美融合。它的建造者,钟匠汉努斯,或许还有背后的神秘学者,不仅仅想告诉我们时间,更试图向我们展示人类在上帝创造的宇宙宏图中所处的位置,揭示天体运行与尘世命运的隐秘联系。”
叶舟心中一动,感觉遇到了知音:“您对这座钟似乎有非常深入的了解?”
“我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在它身上了,”老人温和地承认,带着一丝谦逊的自豪,“我是彼得·诺瓦克(PetrNovák),在查理大学退休前负责教授科学史与科技考古学。这座钟,以及它所代表的中世纪宇宙观,是我的专长领域。”
叶舟犹豫了一下。警惕性在他脑中敲响警钟,但对方的知识和气质散发出一种可信赖的学术权威感。他决定冒一个可控的风险。他小心地、只让诺瓦克能看到的角度,展示出《光之书》复刻本上那页复杂的机械图表:“诺瓦克教授,冒昧请教一下。您是否碰巧注意到,天文钟的设计与任何。。。嗯。。。非传统的、或许未被广泛知晓的古老文献中的图表,存在相似之处?”
诺瓦克教授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拿出一个精致的玳瑁老花镜戴上,凑近仔细审视叶舟展示的那一页。他的目光刚开始是礼貌性的,但随着审视的深入,变得越发专注和锐利。他的手指无声地在空中沿着某个齿轮的轮廓描画。
“非凡。。。真是非凡。。。”他喃喃自语,声音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看这个主驱动轮的齿数比例。。。还有这个偏心月的轨道校准方式。。。这与我大约二十年前,在整理大学图书馆地下室一批未编目的17世纪文献时,偶然见过的一些原始设计草图惊人地相似!那些草图据信是早期修复者留下的,但风格古老得多,而且。。。”他猛地抬起头,透过镜片盯着叶舟,表情变得极其严肃,“。。。但这些草图从未公开发表过,甚至从未被正式记录在案,只有极少数参与过机密级别归档工作的老家伙才可能见过。先生,请问您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震惊和疑问。
叶舟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猜对了!而且线索指向了更深的秘密。“这是一个高度机密的国际合作研究项目的一部分,”叶舟谨慎地编织着半真半假的回答,试图利用学术界的默契,“很抱歉,具体细节目前还需要保密,涉及敏感的版权和遗产归属问题。我只能说,它与扬·索科尔教授生前负责的项目有关。”
诺瓦克教授脸上的惊讶逐渐化为沉重的悲伤和理解:“啊。。。是的,可怜的扬。可怕的悲剧。愿他安息。”他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这就说得通了。事实上,就在几周前,扬也来找过我,就在这广场上,问了我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他也给我看了一些图像碎片—非常模糊,像是偷拍的—问我是否注意到它们与天文钟内部结构的特殊对应关系。他似乎异常兴奋,又。。。相当紧张。”
叶舟感到线索正在汇聚:“他当时有具体提到发现了什么吗?任何细节都可能至关重要!”
诺瓦克教授环顾四周越来越密集的游客人流,然后压低声音,示意叶舟靠近些:“这里不是讨论这种话题的地方。人多耳杂。广场边缘有家不错的传统咖啡馆,老板是我老朋友,很安静,后面有个僻静的小庭院。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分享一些扬当时提到的、或许对你有用的想法。”
叶舟的直觉警报再次轻声响起。这太像是精心安排的邂逅了。但诺瓦克教授的表现自然真诚,提及索科尔时的悲伤也显得真实。而且,他可能掌握着通向突破的关键碎片。最终,对答案的强烈渴望,以及一种不愿辜负索科尔遗志的责任感,压倒了他那过度敏感的谨慎。
“非常感谢,诺瓦克教。授,”叶舟最终说,“我很乐意听听您的见解。”
他们穿过广场,来到一家门面低调、挂着古老啤酒牌匾的咖啡馆“UZlatéhoHodiná?e”(金钟表匠之家)。店内光线昏暗,弥漫着现磨咖啡、陈年木材和淡淡烟草的混合气息。诺瓦克教授显然是的常客,他与柜台后一位胖胖的、系着围裙的老人点头致意,无需多言,就直接领着叶舟穿过狭窄的走廊,来到一个绿意盎然、被高墙环绕、与外界喧嚣隔绝的小庭院。他们在一个角落的木桌旁坐下。
“扬相信,”诺瓦克教授开门见山,声音依然保持在私密交谈的水平,“天文钟远不止是一个复杂的时间保持装置。他认为它是一个更大、更古老的系统的一部分,一种。。。嗯。。。类似于密码锁或者物理密钥的东西。这是他用的词。”
叶舟向前倾身,手肘支在磨损的木桌上:“密码锁?用来解锁什么?或者。。。开启什么?”
诺瓦克教授耸了耸肩,银白的眉毛皱在一起:“这就是核心问题所在。扬没有对我明说。他似乎自己也还在求证阶段。但他表现得仿佛一旦证实,将是石破天惊的发现。他特别感兴趣的是钟的‘永恒日历’盘那部分的机械原理,以及—这更重要—那些深藏在钟楼下方、通常绝不向公众甚至大多数研究者开放的最底层机械室和古老地基。”
服务员是一位安静的年轻女孩,送来两杯冒着热气的浓郁黑咖啡和一碟小饼干。谈话暂时中断。叶舟注意到诺瓦克教授端起咖啡杯时,苍老的手指有着老年人难以避免的轻微颤抖,但这更显得真实,而非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