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里霜华
毡房外的风雪比傍晚时更烈了些,卷着碎雪粒子打在皮帘上,发出“噼啪”的轻响。阿依娜撩开帘子的瞬间,一股寒风裹着雪沫子灌进领口,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没心思拢紧裘衣,只低着头快步往自己的小毡房走。
身后毡房里的说话声还隐约传来,朱祁钰沉稳的语调、沈炼的分析、也平偶尔插言的部落方言,交织在一起,都在说那个叫“莫斯科公国”的敌人。可这些此刻都飘不进阿依娜的耳朵里,她满脑子都是刚才拒绝张勇时,他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失落,还有朱祁钰说“心的事急不得”时,自己喉间那股堵得发慌的酸涩。
她的小毡房就在不远处,是朱祁钰特意让人给她和陈母隔出来的,比金顶毡房小了一圈,却收拾得格外妥帖。推门进去时,暖炉里的炭火还旺着,映得满室昏黄,陈母已经睡熟了,里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阿依娜放轻脚步,连灯都没点,径直走到外间的床榻边坐下。
裘衣的下摆还沾着雪,融化的冰水渗进毡毯里,湿了一小块。她却浑然不觉,伸手摸到枕边的铜镜——那是陈友当年从江南带回来的,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发亮,镜面也不算太清晰,却被她擦得一尘不染。阿依娜把镜子举到眼前,借着暖炉的火光,静静看着里面的人。
镜中的女子眉眼还带着未脱的青涩,可眼底的光却像蒙了层薄霜,没了同龄姑娘的鲜活。她抬手抚了抚脸颊,指尖触到皮肤的细腻,心里却猛地一沉——才刚满二十岁,怎么活得像个熬了半辈子的人?
“都这样了啊……”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明明还是该围着阿妈撒娇、跟着伙伴们牧羊的年纪……”
视线往下移,落在自己的小腹上。裘衣宽大,遮住了身形,可她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一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时她也这样按着肚子,满心欢喜地等着陈友从战场回来——她原本想等他打了胜仗,就告诉他,他们要有孩子了。可等来的不是凯旋的人马,而是裹着陈友遗物的白布,和一句“陈百户为护粮道,力战而亡”。
那天的雪比今天还大,她抱着陈友那把断了弦的弓,坐在雪地里哭到几乎晕厥,醒来后才发现,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从那以后,她再不敢碰任何关于“未来”的念想,只守着陈母,守着陈友留下的那点念想过日子。
“我不是故意的……张校尉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阿依娜把镜子贴在胸口,冰凉的镜面贴着温热的衣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烤的煎饼那么香,对阿妈也恭敬,上次阿妈咳嗽,还是他跑了半座草原找来的草药……”
可就是这样的好人,她还是狠下心拒绝了。刚才朱祁钰说“要是真对你有心,不会因为一次拒绝就退缩”,她嘴上没说,心里却在打鼓——她哪里是怕张勇退缩,她是怕自己往前走。
陈友牺牲那年,她才二十岁,身边的人就劝她再找个依靠。那时她总说,等阿妈百年后再说,可这一等就是一年,而今年自己刚满三十五,在草原上,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已经定了亲,或是成了家,像她这样顶着“寡妇”名声守着亡夫母亲过活的,寥寥无几。
前几日去部落里换奶酒,碰到当年一起牧羊的乌兰,她挽着未婚夫的胳膊,拉着阿依娜的手叹:“阿依娜,你还这么年轻,别把自己困死了。张校尉那样的后生,踏实又能干,对你还上心,你咋就不点头呢?”
她当时只笑了笑,没敢说心里话。她不是不羡慕乌兰脸上的娇羞,也不是不想要个知冷知热的人一起过日子,可她怕啊。怕自己刚敞开心扉,刚觉得能重新活一次,身边的人又像陈友那样,突然就没了。
张勇是校尉,管着一队兵,真要是和沙俄人打起来,他肯定要冲在前面。草原上的仗,从来都是刀剑无眼,今天还能笑着给她递煎饼的人,明天说不定就成了裹尸布裹着的冰冷身躯。她已经尝过一次失去的滋味了,那种心被生生剜掉一块的疼,她再也受不住了。
“我对不起你啊,陈友。”阿依娜把脸埋进膝头,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他们都说我该往前走,可我一想到要对着别人笑,要给别人缝衣裳,我就觉得对不起你。你在地下看着,会不会怪我?怪我没守着你一辈子?”
可转念一想,陈母最近总在她耳边念叨:“阿娜,娘知道你念着阿友,可你还小啊。娘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你一个人咋过?阿友要是泉下有知,也不会想让你这么年轻就孤零零的。”
陈母的话像根针,扎在她心上最软的地方。她也知道,自己不能总活在过去里。可道理都懂,做起来怎么就这么难呢?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铜镜,这次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眼底的怯懦。她甚至开始埋怨自己:阿依娜啊阿依娜,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张勇哪里对不起你了?人家不嫌弃你是寡妇,真心实意对你好,你却像只受惊的兔子,一丁点儿风险都不敢冒。
“你就是个胆小鬼。”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皱眉,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懊恼,“陈友是英雄,可你不能因为他是英雄,就把自己困死在‘英雄遗孀’的壳子里啊。你才二十岁,难道真要一辈子守着这空毡房,看着别人成家立业,自己却孤孤单单过一辈子?”
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铜镜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赶紧用袖子擦掉,生怕吵醒里间的陈母,却越擦越停不下来——她既恨自己放不下过去,又怕自己真的迈出那一步,更怕辜负了张勇的真心,也辜负了陈友的期望。
暖炉里的炭火“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个火星子,落在毡毯上,很快就灭了。阿依娜吸了吸鼻子,把铜镜放回枕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还是温热的,心跳也很有力,她还活着,可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要是陈友还在就好了……”她蜷缩起身子,把脸贴在冰冷的裘衣上,“要是他在,肯定会骂我,说我不该这么懦弱。他会告诉我,该往前走,该好好过日子……”
可陈友不在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的心又像被揪住一样疼。她想起陈友最后一次离开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牵着马,笑着对她说:“阿娜,等我回来,咱们就去江南看看,看看我小时候待过的地方。”
她当时点头说好,却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
现在江南的石亨、曹吉祥叛乱平了,朱祁钰说很快就能安稳了,可她的安稳在哪里呢?张勇的好意像一束光,照进了她灰暗了一年的日子,可她却不敢伸手去抓,怕那光太亮,会照出自己心里的怯懦,更怕这光像陈友那样,突然就灭了。
“都怪你没用。”阿依娜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腿,声音带着哭腔,“都三十五岁了,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拒绝了人家,又在这里后悔;想接受,又怕得要死。阿依娜,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毡房外的风雪还没停,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应该是巡逻的士兵换岗了。阿依娜静了静,慢慢直起身子,伸手拢了拢皱巴巴的裘衣。她站起身,走到暖炉边,添了几块炭火,看着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映得满室亮堂了些。
她又走回床榻边,拿起那面铜镜,这次看得很认真。镜中的女子虽然眼底蒙霜,却还藏着一丝未灭的光——那是陈友用命护下来的光,是她守了一年的光。
“对不起,张校尉。”她对着镜子轻声说,语气里有了几分笃定,“我不是故意拒绝你,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等我真的准备好了,等我能放下心里的坎,要是你还愿意……”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脸却微微红了。她把铜镜放回原处,终于舍得脱下沾雪的裘衣,叠好放在榻边。然后走到里间门口,轻轻撩开帘子看了看,陈母睡得很安稳,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阿依娜松了口气,回到外间的床榻上躺下。暖炉里的炭火烤得毡房暖融融的,风雪声渐渐远了。她闭上眼睛,脑子里不再是混乱的纠结,而是慢慢清晰起来——她不能再这样怨自己、怕自己了,陈友希望她好好活,朱祁钰体谅她的难,张勇给了她温暖,她总得试着往前走一步,哪怕慢一点。
“明天……明天去谢谢张校尉吧。”她闭着眼睛,喃喃自语,“谢谢他的煎饼,谢谢他的草药……至于别的,慢慢来,总会好的。”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阿依娜的心里,那片积压了一年的寒霜,似乎终于有了一丝要融化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