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往南三十里,有处叫"青溪坳"的山坳。山坳里藏着七十二座龙窑,窑火映得天都红了,可最里头那座废窑,常年锁着铁锁,砌着断砖——那是窑主陈老大专门用来埋女婴的"活坟"。
青溪的规矩:头胎生男,摆三天流水席;若生女,用红布裹了,趁夜丢进废窑。说是"窑神收女",实则是怕女娃分家产,怕断了陈家的香火。
陈老大娶了三房媳妇,头两房各生个带把的,第三房阿秀却连生三胎,都是女娃。前两个女婴被丢进废窑时,阿秀跪在窑前哭晕过三回;第三个女娃落地时,她咬着牙把孩子塞进灶膛下的地洞,用破棉絮裹了,每日半夜摸去喂米汤。
"阿瓷、阿玉、阿鸾。"她给三个女娃起了小名,"你们是娘的瓷娃娃,得像窑里的瓷,越烧越硬实。"
废窑的后墙有道半人高的裂缝,阿秀常带着女儿们从这儿钻出去。她教她们认土:"高岭土白得像云,瓷石黑得像夜,掺在一起才成好胎。"教她们看火:"窑火红了是温,蓝了是熟,紫了。。。。。。紫了要出宝贝。"
三个女娃长得极像,都是细眉杏眼,笑起来有个小梨涡。她们跟着娘学拉坯,小手在陶轮上转得比风还顺;学上釉,釉浆在她们手里像活了似的,薄厚均匀得挑不出毛病。最奇的是阿鸾,她能在釉里调出七种颜色,烧出来的瓷器在阳光下会变,一会儿是桃花粉,一会儿是湖水蓝,像把彩虹揉碎了嵌进去。
"这哪是瓷?"有回阿秀擦着女儿们的手,看着釉面泛起的蝶翼纹,"倒像是把蝴蝶关进窑里,烧化了翅膀。"
"就叫蝶瓷吧。"阿鸾歪着头笑,发梢沾着釉粉,"娘,等我们烧够了,给娘做件蝶衣裳,比绸缎还软和。"
废窑的秘密藏了七年。直到那年春,陈老大带着大儿子来后山砍柴,迷了路,竟撞进了废窑的后巷。
"爹!"大儿子先喊起来,"这儿有窑!"
陈老大顺着柴刀往墙缝里一照,就见三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娃正蹲在地上,捧着个刚出窑的瓷碗。碗身浮着半透明的蝶纹,翅尖还沾着没褪尽的釉浆,在阳光下闪着珍珠似的光。
"造孽!"陈老大的柴刀"当啷"落地,"你娘把你丢进活坟,你倒教她们烧窑?"
阿秀从柴堆后窜出来,把三个女儿护在身后:"她们是我养的!陈家要断香火,我偏要她们活成人!"
"活成人?"陈老大红了眼,"女娃子连田契都摸不得,活着也是赔钱货!"他抄起块碎砖,"今天我就替天行道。。。。。。"
"爹!"大儿子拽他袖子,"您看那碗。。。。。。"
陈老大这才注意到,三个女娃脚边的竹筐里堆着几十件蝶瓷。有的像初开的玉兰,有的像振翅的蜻蜓,最妙的是只茶盏,釉色从盏心往外晕开,真像只蝴蝶正扑棱着飞出去。
"这手艺。。。。。。"陈老大摸了摸茶盏,指尖被釉面烫了下,"比咱窑里的师傅还强。"
"那便留着。"阿秀硬着脖子,"她们是我陈家的人,该活在明处。"
可陈老大哪里肯依?当晚他便带着几个窑工,扛着锄头来扒废窑的墙。阿秀抄起烧窑的铁钳拦在前面,三个女儿抱着蝶瓷挤在娘身后,像三只护崽的母鹿。
"要拆窑,先踩着我的尸首!"阿秀的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
陈老大举着锄头的手顿了顿。他想起亡妻临终前说:"你要是有个闺女,可别学那些没良心的。。。。。。"可他又想起族老们的话:"陈家三代单传,要是让女娃分了田产,往后谁来守窑?"
"爹!"大儿子突然拽他,"您看天!"
众人抬头,就见废窑的烟囱上落满了蝴蝶。青灰色的、月白色的、鹅黄色的,翅膀上的纹路像极了窑里的蝶瓷。最奇的是,每只蝴蝶的触须上都沾着点釉粉,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是窑灵显圣了!"老窑工哆哆嗦嗦跪下来,"莫要动女娃,她们是窑神的人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