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
抽屉被拉出一大半,里面杂乱地堆放着一些信件、印章盒、胶水等杂物。就在那堆杂物的最上面,一个厚厚的、印着烫金“金鼎大酒店”logo的纯白色信封,极其突兀地、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信封鼓鼓囊囊,没有封口,一沓崭新的、边缘齐整的粉红色百元钞票的一角,就那么赤裸裸地、刺眼地露了出来!
马明远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像被火烫了手一样,猛地将抽屉往回一推!但动作太急,“砰”的一声巨响,抽屉撞得桌体都晃了晃。那刺眼的信封一角,在抽屉合拢前的瞬间,依旧顽强地停留在赵建国的视线里,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
办公室里的空气彻底冻结了。落针可闻。那几个偷听的老师,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头埋进作业本里。
马明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呼吸粗重。他恼羞成怒,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也为了彻底堵住赵建国的嘴,他猛地伸手抓过桌角一个深红色的方形印泥盒,“啪”地一声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猩红如血的印泥。接着,他又从笔筒里抓起一枚沉重的黄铜印章——章体方正,刻着四个篆体大字:“基调错误”。
他一把夺过赵建国手中那张《爹的矿灯》稿件复印件,看也不看,将纸张狠狠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高高举起那枚沉甸甸的铜章,对着印泥盒里那汪刺目的猩红,用力地、狠狠地摁了下去!
铜章深深陷入粘稠的印泥,贪婪地吸饱了那如血的红色。
马明远的手臂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将那吸饱了猩红印泥的铜章,高高举起,再重重落下!
“咚!”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巨响!
铜章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稿件标题《爹的矿灯》的正上方!
猩红的印泥瞬间在粗糙的再生纸上洇开、扩散,如同被碾碎的内脏流出的鲜血。四个狰狞的、带着权力冰冷质感的篆体大字——“基调错误”——如同四道血淋淋的烙印,死死地盖压在那“矿灯”二字之上!那刺目的猩红,在昏黄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宣判!
印泥甚至溅出了印章的边缘,在“矿灯”二字旁边留下几点不规则的血滴状污迹,像无声的嘲讽。
“看清楚了吗?赵老师?”马明远松开手,铜章沉重地立在纸上,像一座镇压的墓碑。他喘着粗气,声音因激动和某种隐秘的快意而微微发颤,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虚伪的、掌控一切的假笑,手指点了点那猩红的印章,“这就是原因!这就是结论!基调错误!板上钉钉!还有什么疑问吗?”
赵建国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他看着那刺目的猩红印章,看着那被污损的标题,看着马明远那张在阴影里扭曲变形的脸,看着抽屉缝隙里似乎还在隐隐透出的粉色钞票轮廓……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所有的血液和愤怒。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煤渣,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彻底侮辱的悲愤,如同冰冷的铁水,灌满了他的胸腔。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猩红的“基调错误”,仿佛要将这丑陋的印记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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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污水的抹布,沉沉地压了下来。校园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公告栏前的人群早已散尽,只剩下那张红纸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黯淡。
张二蛋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不知在校园里游荡了多久,才又回到了这里。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抽打在他单薄的身上。他站在冰冷的公告栏前,仰着头,目光死死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张红纸,从最上方“林雪薇”那三个光鲜的名字,一直滑到最下面那行卑微的“张二蛋(入围)”。
每一次确认,都像有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那盏曾在他笔下熊熊燃烧、照亮黑暗的矿灯,此刻在现实中,被那猩红的印章彻底扑灭,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无边的黑暗。
他颤抖着伸出手,手指因寒冷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僵硬得不听使唤。他摸到了那张写着“入围作品”的、粗糙的红纸边缘。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写着自己名字的那一小块纸,连同“《爹的矿灯》”几个字,从公告栏上撕了下来!
“嘶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声绝望的呜咽。
他紧紧地攥着那小小的一片红纸,仿佛攥着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和证明。纸张的边缘割疼了他的掌心。他低下头,目光空洞地看着手中这片承载着屈辱和失败的纸片。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灼烧着眼眶。
就在他准备将这纸片揉碎、丢弃,如同丢弃自己那廉价的自尊时,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纸片的背面。
公告栏的木板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微微凸起。他撕下纸片时用力过猛,竟将公告栏木板上贴着的另一层更旧的纸也带下了一小块,粘在了这张入围通知的背面。
那是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已经严重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瘦骨嶙峋、满脸煤灰的男人,头戴一顶破旧的、灯罩玻璃都裂了缝的矿工帽。帽子上那盏小小的矿灯,正散发着微弱而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他布满深刻皱纹、写满疲惫却努力挤出一丝憨厚笑容的脸庞。他佝偻着背,肩上扛着一把沉重的铁镐,背景是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矿洞入口。那微弱的光,在无边的黑暗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顽强。
是爹。
是爹在他离家上学前,在村口小照相馆,花了两块钱拍的唯一一张“体面”照片。
照片的背面,是张二蛋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爹,等我念好书。”
寒风呼啸着卷过空荡荡的操场,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暮色四合,将孤零零矗立的公告栏和张二蛋瘦小的身影彻底吞没。
他死死地攥着那张小小的、沾着父亲煤灰气息的黑白照片,连同那页写着“入围”的冰冷通知。粗糙的纸边深深嵌入他冻得麻木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的荒芜。
他仰起头,望向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山峦的天幕。喉咙里那股腥甜的灼热再也无法压抑,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他弯下腰,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骨骼,震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地捂住嘴,冰冷的指缝间,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不可抑制地渗了出来,一滴、一滴,砸在脚下冰冷的泥土里,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寒风吹散了那微弱的呜咽和呛咳。远处教学楼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晚自习的铃声。一盏盏明亮的日光灯,在冰冷的玻璃窗后次第亮起,汇聚成一片辉煌而遥远的灯火。那灯火璀璨、温暖,属于《霓虹不夜城》,属于光鲜亮丽的领奖台,属于另一个喧嚣而明亮的世界。
这辉煌的灯火,映不进公告栏前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也照不亮少年掌心那张矿灯下、凝固在时光里的、沾着煤灰与血丝的、卑微而无声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