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关系到我们卧牛山中学的集体荣誉!关系到我们能不能在省教育厅领导面前露脸!关系到整个物理教研组的年度考核成绩和…”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加重了两个字的分量,“…前途!”
那“前途”二字,像两块巨石,狠狠砸在张二蛋刚刚升起一丝暖意的心头。一种冰冷彻骨的不祥预感,如同一条潜伏在深渊的毒蛇,骤然昂首,闪电般缠上他的心脏,猛地收紧!
王海峰似乎很满意这瞬间施加的压力效果,他靠回椅背,重新隐入那片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姿态放松下来,右手食指开始在光洁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笃…笃…笃…
那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精准地敲打在张二蛋那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如同催命的鼓点。
“学校领导层经过慎重考虑,做出了决定。”
王海峰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程式化的平淡,却蕴含着千斤重压,“为了确保竞赛的最高成功率,也为了体现我们学校优秀学生的全面素质,决定由周强同学作为主笔人,代表学校参赛。”
他清晰地报出了那个名字——那个在本校几乎无人不晓的名字,教育局副局长周健勇的独子。他看着张二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才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居高临下的“宽厚”:“你呢,主要负责提供核心思路、关键数据支撑,还有那个实验模型的详细论证部分。放心,这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学校会记住你的贡献!等周强同学拿了奖,学校特批的保送名额…自然有你的一份!这是双赢,明白吗?”
“集体智慧…”
张二蛋失神地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风。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冷麻木,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微微颤抖起来。眼前骤然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深夜宿舍走廊尽头,那盏电压不稳、忽明忽暗的灯泡下,自己蜷缩在冰冷墙角,就着从门缝透出的微弱光线,在捡来的废纸上演算到手指冻僵麻木;无数个不眠之夜,在同学熟睡的鼾声中,自己对着煤油灯(宿舍晚上十点断电)跳跃的火苗,一遍遍推敲、验算每一个数据点,呕心沥血;邻居大哥临走前塞给他那本《资本论》时,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和沉重的话语:“二蛋,这世界不公,但知识能给你力量!”……这一切,这熬干了心血、耗尽了气力才凝结出的东西,在王海峰口中,就只是轻飘飘的“基础”?只是为他人做嫁衣的“贡献”?
“王主任…我…”
他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又干又痛,他想说话,想拒绝,想用尽全身力气呐喊出“这是我的!”,想扞卫自己这无数个日夜挣扎求索才换来的唯一珍宝。但王海峰那隐藏在冰冷镜片后的目光,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带着绝对的威压和毫不掩饰的漠然,死死地压在他的脊梁上。他想起了父亲张三强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变形、咳血后掌心残留暗红的手;想起了自己因为“影响课堂纪律”(仅仅是在物理课上指出了老师的一个小错误)被调到教室最后一排、那个靠近垃圾桶、无人问津的冰冷角落;想起了开学时父亲佝偻着背,用那双沾着矿尘和血渍的手,颤巍巍递上那沓沉甸甸的、几乎用命换来的学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这沉重如铁的现实面前,瞬间被碾得粉碎,化为一股无法抑制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腥甜,猛地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弓下腰,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咳嗽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咳出,带来胸腔深处炸裂般的剧痛。温热的、带着铁锈咸腥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渗出。
王海峰的眉头瞬间厌恶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他动作迅疾,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极其嫌弃地捻起桌上那份洁白稿纸的一角,如同避开瘟疫,迅速将其塞进一个崭新的、印着学校抬头的硬质文件袋里。接着,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起张二蛋那个摊开的、承载着无数心血的破旧笔记本,粗暴地合拢,也塞了进去。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更没有丝毫的犹豫或不忍。
“稿子和原始笔记我统一保管了,后续工作需要。”
他的声音冷得掉冰渣,带着最后通牒般的决绝,“记住,管好你的嘴!这是为了学校的集体荣誉!出去吧!”
目光瞥向门口,如同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冰冷而漠然。
张二蛋佝偻着背,如同被抽掉了脊椎,整个人蜷缩着,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他拼命压下喉头不断翻涌的腥甜和那灭顶的咳意。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崭新的文件袋,看着自己视若珍宝、凝聚了所有希望与汗水的笔记本被粗暴地塞进去,看着自己熬干了心血才写成的稿子被轻易地贴上“集体财产”的标签,即将成为他人冠冕堂皇的“成果”。一股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悲怆和彻底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噬。他最后看了一眼王海峰在灯光阴影下那半张冷漠得如同石雕的侧脸,喉咙里滚动了一下,终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像一具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他脚步踉跄、虚浮地转过身,无声地、跌跌撞撞地退出了那间充满窒息压迫感的办公室。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那片昏黄的光,也隔绝了他生命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和温度。走廊里,是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他扶着墙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身体顺着冰冷的墙面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积满灰尘的水磨石地面上。黑暗中,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断断续续地响起,又被无边的黑暗悄然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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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勋章
数周后的一个慵懒午后,教师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温吞的气息。劣质茶叶在热水里舒展释放出的微涩茶香,混合着新送来的报纸油墨味,还有窗台上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散发出的淡淡土腥气。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来,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几块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几个老师端着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话题无非是柴米油盐和各自班级的琐事。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打破了这片午后的宁静与倦怠。王海峰红光满面,脚步轻快得像踩了弹簧,手里高高挥舞着一个印着“华夏物理前沿出版社”醒目logo的厚重牛皮纸大信封。那信封鼓鼓囊囊,棱角分明,被他像旗帜一样举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春风得意。
“来了来了!样刊到了!我们的样刊!”
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颤音,瞬间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办公室里所有或好奇、或茫然的目光。
他迫不及待地撕开封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急切。牛皮纸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一本装帧精美、纸张厚实挺括、散发着新鲜油墨清香的学术期刊被他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深蓝色的封面显得庄重而权威,烫银的刊名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迅速翻到目录页,手指激动地在纸页上划过,发出“哗哗”的声响,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最终牢牢锁定在某一页。
“看!这里!快看!”
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手指用力点着期刊光滑的内页,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清晰的黑色印刷体,在雪白的纸张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跃入眼帘:
**《量子纠缠态在超导电路中的非定域性调控新模型及潜在应用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