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教室,连翻书的声音都冻结了。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投向此刻正坐在教室中央那个阳光位置上的身影——张二蛋。
张二蛋的身体,在吴老师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僵直了。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原本微微低垂的头,此刻埋得更深了,额前过长的碎发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他那双放在摊开的旧物理习题集上的手,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握着那支磨秃了笔尖的旧钢笔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根根暴凸,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并且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他就那样僵坐在那里,如同一尊突然被冰封的石像。身后,周强崭新的名牌运动服反射着刺眼的光;讲台上,吴老师冰冷又带着谄媚余韵的语调还在空气里回荡;四周,同学们投射过来的目光——同情、怜悯、好奇、幸灾乐祸……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背上、心上。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了几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没有去看身旁志得意满的周强,也没有看向讲台上那张冰冷的脸。他的视线,越过了前排同学的头顶,越过了那些崭新的课桌椅,直直地、定定地投向教室最后方,那个阴暗冰冷的角落。那里,紧挨着散发着消毒水和陈年灰尘混合气味的蓝色塑料清洁柜,后门的缝隙像一张咧开的嘴,贪婪地吞噬着初冬的寒气。阳光吝啬地绕开了那片区域,只留下一片令人绝望的、凝固的灰暗。
喉咙里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炭,灼痛感一路向下蔓延,又干又痛,几乎无法呼吸。一股滚烫的热流伴随着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在胸腔里疯狂冲撞。他想质问“凭什么?”,想站起来扞卫自己熬过无数个挑灯夜战、用成绩换来的位置……然而,所有冲到嘴边的话语,都被一股更沉重、更冰冷的力量死死扼住,化为无声的颤抖,死死卡在喉咙深处。眼前骤然闪过父亲张三强在昏暗矿灯下佝偻如虾米的脊背,那沉重的矿灯带深深勒进他单薄的肩胛;想起那个装着学费的、被汗水浸透又被暗红血渍洇开的信封;想起自己咳在掌心、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那些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和汗水的重量,瞬间压垮了所有抗争的冲动,碾碎了他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勇气。
他默默地、近乎顺从地重新低下了头,避开了所有能灼伤他的目光。开始收拾桌上寥寥几件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支陪伴他许久的、磨秃了笔尖的旧钢笔;那本边角磨损、已经露出里面硬纸板原色的旧笔记本,封面上还残留着演算的痕迹;一本卷了边、书页泛黄的英汉词典。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而悲伤的告别仪式。每拿起一样东西,都像是从自己身上剥离下一部分。
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委屈的哭泣,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抗议的嘶吼都更有力量,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翻书声彻底停了,低语声消失了,只有书本文具摩擦时发出的细微“窸窣”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带着尖锐哨音的风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他收拾好了所有东西。他背起那个洗得发白、肩带边缘已经磨出毛边、正面印着模糊不清的“卧牛山化肥厂”广告字样的旧帆布书包。书包瘪瘪的,只装着那几件寒酸的文具。他抱起桌上那几本书,将它们紧紧地、有些笨拙地搂在胸前,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可怜的依靠。然后,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与十七岁少年绝不相称的沉重与迟缓。
他没有再看向任何人,目光低垂,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同样洗得发白、边缘开胶的旧球鞋。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一步,一步。
在数十道目光无声的注视下,穿过狭窄的过道,走向教室最后方,那个被阳光彻底遗忘的冰冷角落。
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然而,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清晰地烙印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也烙印在他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尊严上。过道两旁的同学们下意识地向内缩了缩身体,仿佛在为他让路,又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他走到了最后一排那个空位前。桌面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角落里粘着几粒干涸发硬的橡皮屑。他默默地将怀里的书放在桌面上,激起一小片微尘。然后,他抬起胳膊,用身上那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子,仔细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桌面和椅面,仿佛要擦去某种无形的污秽。做完这一切,他才沉默地坐了下来。冰冷的、硬质的椅面透过单薄的裤子,瞬间将一股寒意传递上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随即又强迫自己挺直了那瘦削的脊背。目光投向遥远的讲台,投向那片曾经离他很近、如今却遥不可及的光明之地。然而,那目光似乎并未聚焦在黑板或老师身上,而是穿透了它们,落向了虚无缥缈的、不知名的远方。他整个人,如同一块被无情遗弃在荒凉戈壁上的孤石,在初冬的寒风中,沉默着,也倔强地挺立着。
讲台上的吴老师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轻松的笑容,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用力敲了敲,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声音恢复了讲课时的抑扬顿挫:“好了!集中精神!无关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开始上课!今天我们继续讲动量守恒定律的几种典型应用模型……”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激情,仿佛刚才那场发生在所有人眼皮底下的、无声的驱逐,从未存在过。
教室中央,阳光最充沛的位置上。周强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更深地陷入椅背里,嘴角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带着掌控感的微妙弧度。他随手拿起桌上那支崭新的、印着知名logo的名牌签字笔,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笔杆,笔身在阳光下反射出炫目的金属光泽。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旁边崭新的电脑机箱侧面,那里贴着一张淡蓝色的资产标签,上面清晰地印着几行黑色小字:
**资产编号:wNcZ-2023-0307**
**管理人:高三(一)班**
周强的目光在那个编号上停顿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带着玩味的笑意。他的学号,恰好也是**0307**。一丝掌控命运的得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他眼底飞快地掠过、扩散。他指尖的笔,转得更快了。
教室后方,冰冷的角落里。
张二蛋挺直的脊背,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门缝灌入的冷风,还是胸腔里那几乎要冲破束缚的屈辱与愤怒。他摊开那本卷了边的旧英汉词典,动作有些滞涩。书页哗哗翻动,最终停留在夹着父亲那张小黑白照片的那一页。照片上,父亲戴着沉重的矿工头盔,矿灯的光束在他满是煤灰的脸上投下强烈的明暗对比。头盔下,那双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显得浑浊的眼睛,此刻仿佛正穿透泛黄的纸面和冰冷的时光,沉默地、直直地注视着他,带着矿工特有的疲惫与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灰尘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如同细小的冰针,刺得他干涩发痒的喉咙一阵刺痛。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他强迫自己抬起眼,目光穿过教室的阴影,投向讲台,投向那片光明之地,投向吴老师正在激情书写着物理公式的黑板。只是那目光深处,除了那如同野草般烧不尽的执拗,此刻,已悄然凝结了一层厚厚的、足以冰封一切的寒霜。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字典页脚父亲照片的轮廓,冰冷的指尖下,照片上矿灯那一点微小的反光,竟像一颗凝结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