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的回响
福特轿车的引擎在黑夜中发出沉闷的低吼,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仓皇地穿行在法租界迷宫般的里弄深处。车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灯光影,将每个人的脸切割成明暗交替的碎片。
汉斯·施密特博士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团被雨水打湿的破布。他还在剧烈地颤抖,口中用德语和英语交替地、语无伦次地呢喃着“疯子”、“魔鬼”、“我们都会死”。恐惧像一种粘稠的液体,灌满了他的肺,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喘息。
然而,车内真正的风暴中心,却是一片死寂。
苏砚秋坐在施密特的对面,身体挺得笔直,仿佛一尊被月光浸染的冰雕。她的全部世界,都已浓缩于手中那张薄薄的、泛黄的信纸上。
“……二十年前苏明远之‘长生’谬论……”
“……苏明远之女苏砚秋……依旧法处置……”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烧红的钢钉,被顾鹤年亲手,一寸一寸地,钉进了她的骨髓里。她的手没有抖,她的表情没有变,但如果有人能看见她那双被金丝眼镜遮挡的眼眸,便会发现,那里面早已不是什么古井无波,而是一片正在急速冰封、并发出碎裂声响的万丈深渊。
她的父亲,苏明远。那个温文尔雅,教她读诗、教她格物,会在冬日午后为她研墨的男人。那个在她心中,因发现商界黑幕而惨遭毒手的、清白高洁的殉道者。
原来,真相远非如此。
“长生”。这个词,带着一种荒诞而又邪异的魔力,将二十年的时光扭曲成一个狰狞的漩涡,把她父亲的死、顾鹤年的罪、圣玛利亚医院的活人实验,以及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都死死地卷了进去。
这不是一桩简单的谋杀案,甚至不是一场单纯的复仇。这是一场从她父辈就开始的、延续了二十年的战争。而她,从出生起,就在战场中央,却对此一无所知。
“依旧法处置。”
她终于明白了,父亲书房里那些被翻动过的痕迹,不是简单的寻物,而是在寻找与“长生”有关的东西。顾鹤年杀害她的父亲,不仅仅是为了掩盖军火走私,更是为了夺取某种……他称之为“谬论”的理论或成果。而现在,这把屠刀,已经对准了她。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愤怒,取代了震惊与悲恸,从她心底最深处升腾而起。那不是灼热的、会让人失去理智的怒火,而是一种能将血液都冻结的、绝对零度的憎恨。
她缓缓地、极其珍重地,将那封信折叠好,贴身放入怀中。那张薄纸,此刻已不再是单纯的证据,而是她父亲用生命传递给她的、最后的遗言,是一份来自深渊的回响。
轿车最终在侦探社后门那条僻静的小巷里停稳。车门打开,陆景渊高大的身影早已等在门口,他身后,是满脸焦急的林晚秋。
当施密特被两个工人搀扶下车,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时,陆景渊的目光却第一时间锁定了苏砚秋。他看到她走下车,步伐依旧沉稳,脊背依旧挺直,但那张在夜色中白得透明的脸,和那双空洞得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线的眼睛,让他的心脏狠狠地揪紧了。
“砚秋?”他上前一步,声音里充满了克制的担忧。
苏砚秋没有回答,她只是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走进了侦探社。她的身上,带着一股从地狱归来的、彻骨的寒气。
侦探社内,窗帘紧闭,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施密特被安置在沙发上,林晚秋给他灌了一大杯加了白兰地的热水,他才止住颤抖,但依旧神情恍惚,像个失了魂的木偶。
苏砚秋走到那张巨大的、铺满了案件资料的橡木书桌后,站定。她没有坐下,而是从口袋里,取出了那枚属于施密特的、内藏微型相机的黄铜袖扣。
“晚秋,去暗房,把里面的东西洗出来。用最快的速度。”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是,砚秋姐。”林晚秋不敢多问,接过袖扣,立刻转身进了暗房。
苏砚秋的目光,转向了陆景渊。她从怀中,取出了那封信。
“你看看这个。”
陆景渊接过那张信纸,只看了一眼,他那张素来沉稳如山的面容,便骤然色变。他的目光在“苏明远”、“长生”、“满洲国”和“依旧法处置”这几个词组之间来回扫视,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与锐利。
“这是……顾鹤年的亲笔信?”他抬起头,声音因为震惊而压得极低。
“是。”苏砚秋看着他,“这是施密特博士,从顾鹤年写给埃文斯的亲笔信里,为我们带来的‘投名状’。”
陆景渊的目光扫向角落里那个失魂落魄的德国人,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他走到苏砚秋身边,将信纸放回桌上,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能感觉到她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