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难渡
天光初破晨雾,感通寺传出的三声嘹亮钟鸣,撞碎了山间寂静。
山门石阶上,两个小沙弥缩在韦陀像后,惊恐地望着人群鱼贯涌入山门。
大队歪盔斜甲的军士拖沓着步伐,脸上写满了疲惫。熙熙攘攘的百姓中,瘸腿的老翁背着稚童,妇人襁褓里传来猫儿似的呜咽……
一双双泥脚络绎不绝,给白玉台阶留下了半寸深的黄泥。
“师兄……这就是如今的人间吗?”
小沙弥颤抖着抓住师兄僧袍,小小的师兄同样目瞪口呆,他们看着受戒时亲手扫过七百遍的庭院,此刻已然被渲染成修罗地狱。
在那棵两百岁的银杏树下,睡满了疲倦的兵卒;镌刻着《心经》的照壁前,几名汉子正用指甲挑破脚上的血泡,挤出里面的浊脓,随手甩在“无挂碍故”的碑文上。
“施粥了——”
呼喊声响起,十八个僧人抬着九口巨瓮,从院落深处蹒跚而来。
空气里顿时盈满了甘甜的米香,饿了许久的人们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诱惑,一窝蜂似的围了上去。
人们拥挤推搡着,纷纷伸出手里的破碗烂瓢,上百只枯手在空中抓挠,哪怕僧人们大声维持秩序,也无济于事。
“阿弥陀佛……”
慧觉大师的白眉在晨风中轻颤,他立在《法华经》“三界火宅”的匾额下,凝望着阶下的众生相:
他看到,妇人用瘦弱的身躯护住破碗,却被人一把抢去;瘦骨嶙峋的汉子直接扎进瓮里,不顾手指烫得通红,捞出满把粟米,往旁边的孩童嘴里猛塞;更有从襁褓里被挤落的婴儿,正躺在地上,从无数腿脚间发出大声啼哭。
“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大师诵起《杂阿含经》,九环锡杖随之重重顿地。
青石脆响,纷乱人群为之一滞,只见大师褪下七宝袈裟,素白中衣被晨雨浸得透亮:“取为师的紫金钵盂来。”
珍贵的紫金钵盂装满稠粥,递进了那汉子手里;慧觉大师又躬身扶起啼哭的妇人,让弟子送来碗筷;他弯腰抱起婴孩,从弟子手里接过汤匙,教诲道:“身如芭蕉,中无有坚,你等且看——”老僧的眉目间满是不忍:“这痛亦是水中月。”
山风忽卷,裹挟着云雨的雾气吹动庭外竹林,大师却仿似未闻,慢慢将最后半勺米汤喂进婴儿口中。
佛前的烛光柔柔洒下,披在慧觉大师的素衣上,恍若给这尊行走世间的活佛镀上了金身。
突然。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梆子声,从山下隐隐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所有兵卒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他们抬起头来,眼神复杂地望向山门外。
“施主。”慧觉大师心中奇怪,他问向身旁的一名老兵:“敢问这是什么声音?”
“大师,这是军中刑场上的刽子梆。”老兵操着一口浓重的淮西腔:“今天,要杀不少人哩!”
“这又是为何?”慧觉大师一愣。